[九月五日,天气晴]
[幽灵依然没有消失,对糯米团执念很深,昨天还在频繁的自言自语提了七次,她偶尔能触碰到宅子里的实物,神奇,而且都过去三天了也没有消失,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灵体]
只有在学校才能安静写会日记,要是回到宅子里,那个不知名家伙又会黏上来看他的隐私。
笔尖突然顿住,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北原优若有所感的转头,与坐在右手边的女生视线撞个正着。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盯着你。”
被抓了个正着,邻座的早乙女弥月同学她脸上露出个牵强的笑容,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摆手,脸颊涨红。
不知什么时候教室里走的只剩下他们俩个,拉长的影子被压在桌椅下。
北原优一个人住在老宅里,除了那个幽灵自然没人等他回家,所以动作很慢,但这个人,明显是盯着他才没出去的吧。
“……哦。”北原优点头表示知道。
孤独总是一个分不清是感受还是形容词的词汇,但要是说起来他也不讨厌独处,而是更不喜欢这种窥探的目光,被了解越多就会越为未来的自己带来麻烦。
日记本的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明天就是周末,有时间休息下就会适应这里的环境了,他努力说服自己装好书包走出教室。
他需要不断调整自己,让自己适应新环境。
适应那些听不懂的地方口音,习惯凹凸不平的小路,以及这些新的同学。
虽然很不舒服就是了……
拉开门的动作比往天力道大些,老旧木门发出一连串的嘎吱声。
目光相对。
幽灵少女就坐在正对着榻榻米上,握着茶壶的手又飞快松开。
又是她。
同时北原优也熟练的将目光移到墙壁上的老式挂钟上。
幽灵是应该不想让他看到茶壶凭空飞起来的场景被吓到,而他是不想被发现能看到幽灵的秘密而惹上麻烦。
至少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还算平静。
“最近回来的好晚,难不成加入社团啦?唉……虽然你这个小孩不爱说话,沉闷无聊,嗯,还总是死板着个脸,但要是下午不在,留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很无聊的。”
幽灵站起身,像风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
如果她能不说话还他个清净就更好了。
尽管他没理自己,幽灵还是喋喋不休,轻巧的身体凭空穿过桌子,一步步拉近距离。
她仿佛水中金鱼般轻盈,水手服的裙摆泛起涟漪般的波动,随之而来的仿佛还有若有若无的水汽。
北原优面无表情地放下书包,拐了个弯绕开她进入厨房,而幽灵似乎被他的书包吸引,蹲在玄关原地观察起来。
半透明的手指轻松穿过拉链,幽灵翻看着书本,直到折起来的那页:“都学到这了?青木老师还是老样子赶进度啊。”
切菜的声音停下一瞬,北原优垂下眼帘,继续将胡萝卜切成整齐的薄片。
她也提到了青木老师,难不成还是他的学姐吗?
烟筒吐出一圈圈炊烟,当北原优把做好的饭菜端出厨房时,幽灵又不请自来的坐在了餐桌旁。
母亲经常加夜班,而和父亲吃饭时的餐桌上只会气氛严肃到压抑,他很少和别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北原优犹豫着看了眼只有两个的小木凳。
好像没得选了。
“哇,还挺香嘛。”
幽灵下意识要去抓筷子,见他已经拿起桌面上唯一一双筷子只能把手放下,看北原优面无表情的念“我要开动了”幽灵更加愤愤不平。
“我都要好多年没吃饭了,呜呜呜,肚子好饿,好想吃小卖部的糯米团啊……”
直到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幽灵的哭唧唧,北原优才收好用一筷子萝卜塞住她嘴的心。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联系人是妈妈。
那只可恶的幽灵麻溜的止住哀嚎,盯着手机屏幕又自顾自的发出感叹:“现在手机屏幕都这么大了吗?用手指点就能变化,好厉害,诶?”
看到联系人名称她脸上惊奇更甚:“原来你不是孤儿啊,那怎么一个人住在这?”
北原优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额角在跳了。
深吸口气平复好心情,他的拇指划过屏幕。
“儿子?”
“嗯,在听。”
见电话接通,幽灵适时闭上嘴。
白田由美奈的声线混着疲惫,电话那头是都市特有的嘈杂,高跟皮鞋与汽车轮胎压过柏油马路声音。
北原优能想象到妈妈站在十字路口,信号灯的红光在她厚重镜片上跳动的样子。
“这些天我很忙,也不清楚你那边怎么样了。”
北原优想了想回答:“我很好。”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幽灵听着两人生硬的对话眼珠睁的更大,不用想也知道她在疑惑为什么母子之间还会这么生分。
北原优调了个位置不想去看幽灵带着探究神色的正脸。
老旧灯泡发出轻微的滋滋啦啦声响,窗外不知道何时跌入昏暗,木桌上那碟子炖萝卜与米饭的热气在灯光清晰可见。
母亲最终打破沉默:“前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嗯……没什么,生活费我会寄过去,省着点用。”
“嘟——”
电话传来忙音,通话时间不足两分钟。
父亲去世后母亲并没有改姓,但他更愿意称呼母亲的原名白田由美奈,而不是带着北原的姓氏。
他转过头,幽灵这次却安静的什么也没说,脸上甚至浮现出紧张。
在为他担心吗?
或许是看出他烂的要命的脸色了吧。
终于可以安静的享用晚餐,北原优浏览完最后一条促销短信,屏幕熄灭。
洗碗时,背后传来细微的“啪嗒“声,幽灵粘在他身后,等他转身时趁机去戳洗洁精产生的泡泡。
夜风穿过老宅的木质走廊,带着稻田特有的湿润气息
这套宅子很大,如果忽视掉老化设备以及那个总在飘来飘去的“长期住客“的话,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要面对的难题还是这个突然插入他生活的幽灵。
昨天买回来的浴帘已经装好,北原优试了试浴缸水温,余光瞥见在门口巴望的幽灵。
希望她有点眼力见,不要偷看别人洗澡。
他故意把门锁拧出很大声响,浴帘拉得严严实实,塑料环在横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又是锁门又是拉帘子的在防谁嘛?”帘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抱怨声,她应该是坐在了外面的地板上,“隐私意识还挺强……我才不看。”
当身子浸在热水里时,生理性的舒适似乎就能驱赶心理上的不适,北原优将脸浸泡在热水中,耳尖微微泛起红晕。
热水漫过肩膀,锁骨,鼻翼,他闭上眼整个人沉进浴缸,直到耳朵浸没在水中,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
时间仿佛回到了七岁,那时他觉得家里飘着小黄鸭的浴缸是个大泳池。
现在想来那应该小孩子身子没长开的缘故,但北原优的确就这样喜欢上泡澡的感觉。
被温暖的水包裹住,陷进安静的白瓷世界,让人心跳变慢想一辈子不钻出水面。
“啊,啊,洗澡的时间好长……这样算明天是周末诶,怪不得你没写作业呢,你不知道,青木老师查的可严了,他一张纸都不放过,会仔细看的,我可没少因为字迹不工整被他叫过办公室去。”
北原优正在擦头发,毛巾揉来揉去产生的簌簌杂音也挡不住她的自言自语。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他透过湿漉漉的刘海望向浴帘。
声音源头就那边,一帘之隔近在咫尺,可在浴室灯光照耀下帘布上却没投出一点阴影。
果然是幽灵啊。
帘子被拉开,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幽灵少女浑身打个激灵,像被惊动的猫般抬起头。
终于洗完,蒸腾的水雾中,男生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睡衣,发梢的水滴滑过脖颈,消失在衣领深处,水雾点点融化了些许他脸上的锐气。
她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坐在地面上,依靠手臂撑着灵魂状的躯体,突然后仰的动作快让她的额头碰到睡衣下摆。
“仔细一瞧——”幽灵少女撑着下巴认真点评道,“你还挺帅的。”
搞什么……
北原优推开门。
幽灵低头看了眼脚下的位置。
他刚才好像在看自己这边,是地上有水吗?
楼梯被踩的咯吱咯吱响,脚步声去了二楼,她有些着急的想跟上他,脚尖一点,身体就飘荡在半空,她控制着周边气流穿过天花板去找到他。
……
夜晚刚打开卧室床头灯就发现地上有四分之一个正盯着自己方向的头,那很吓人。
北原优可以忽视她尽量去装作这正常,但唯独接下来的事情无法忍受。
幽灵跟着他飘到了床上!
已经是第三天了,作为一个很注重隐私的人北原优前两晚都没睡好,原因就是现在跟他同坐在床边的幽灵。
“很晚了,快关灯睡觉啊。”
她飞扑上床躺倒,很自然的拍了拍旁侧的位置,柔顺的发丝在枕巾上铺开,有几缕甚至越过只有北原优自己知道的透明三八线。
这本就是单人睡的欧式床,尽管少女身材娇小剩的空间也所剩无几。
北原优前一晚就为了不碰到她半夜翻身掉下床了……
捂住额头,他头脑又开始挣扎。
他所见过的灵体通常一两天就会消散,他就是秉承这样的希望才能忍耐下去,可眼前的少女幽灵与他遇到的所有灵体都不同,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刻在想她是否消失,结果都是看到枕巾上的长发后大失所望。
忍不了,如果明天她还不消失的话就主动找她谈谈好了,不管是要害人还是要求上供贡品,他都得试试,不然每晚都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他迟早会疯掉的。
北原优缓慢的将大腿挪上床,身子绷紧靠向床边。
一整张床,睡姿不是很优雅的幽灵占了三分之二。
他缩在那三分之里想着明天要是还看到她准备去找阴阳师的事。
拉下开关,床头上的那盏小灯熄灭。
明明是该睡觉的时间,大脑却清醒异常,外界传来的声音格外清晰。
青蛙鼓起鸣囔,夜莺在枝头用喙整理被露水打湿的羽毛,树叶沙沙碰撞,山猫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叫声……最清晰的是就躺在旁侧的、她睫毛颤动时细微的声响。
没有其他光源干扰的情况下,北原优头一次发现乡村夜晚的月亮这么亮,可他无神欣赏,因为床上多出的一个人型存在,只能盯着天花板的霉斑。
幽灵应该是没有气味的,可萦绕在他鼻尖的像是带着甜味的汽水。
“再缩就要变成壁虎了。”杏子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像是在表达无奈“你这孩子怎么睡觉姿势这么怪呐。”
北原优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姿势像是个蜷缩的茧。
一直保持这样也太怪了吧?就算他能僵着身子入睡,幽灵也会起疑心的。
深吸口气,北原优转过身。
汽水味道更浓郁了。
鼻尖相对,视线相接。
幽灵挨得极近,少女白净的脸庞枕在胳膊上只露出只眼睛瞧他,她发丝软软的搭下,每一个凹陷凸起都是如此真实,仿佛眼前的她还是那个胸腔会起伏的生命体。
——不是他的错觉,她靠的是真的越来越近了。
被那双榛子仁一般颜色的眸子盯住,北原优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自然的像是要抱抱枕一样靠过来,不存在的手臂环上北原优的腰部,整个人以婴儿的姿势钻进他怀里。
但没有任何存在感,北原优除了眼睛能看到自己胸膛前的发顶外,其他感官无法产生任何感觉。
“体温莫名升高了诶,好舒服。”那团毛茸茸的头发发出一阵喟叹,“就像是和妈妈冬天在炉子旁……”
声音小到听不见后面的话了,她应该已经闭上了眼睛,这下北原优身子更僵。
一晚上过去,晨曦洒到床单上,幽灵不知道是不是身边多了个人类的缘故,似乎今天早上更暖乎了。
“哈——啊!”幽灵突然张大了嘴,好在没有像恐怖片一样裂开只是打了个哈欠,“早安啊。”
她回过头,却发现北原优眼下的黑眼圈更浓郁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双手环胸,倒像是一个被坏女人占了便宜怨夫。
“怎么了嘛,一大早脸色就那么差。”
幽灵煞有介事的飞过来,不管他能不能听到继续说:“昨晚做噩梦了?我的吻能驱邪哦,来,让我给你这个小帅哥一个早安吻!”
北原优瞳孔骤缩,感觉平生第一次看到猥琐的代言人。
幽灵闭着眼睛就要亲上他的脸,却被男生声音打断。
“给我停下!”
幽灵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疑惑的睁开眼,才发现面前的男生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本书挡在脸前,而自己的脸庞已经有一半穿过书封。
空气凝固了。杏子的眼睛缓缓瞪大,瞳孔里映出男生紧绷的下颌线。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能看见我?!”
幽灵的反应却比北原优第一次见到鬼魂都要大,还没等他眨眼便“嗖”的瞬移到离床最远的墙壁上。
她语无伦次地指着北原优,灵体因震惊不断在虚实间闪烁。
此刻贴近墙壁上的幽灵少女全然不见了刚刚还要给他驱邪早安吻的勇气,倒像是她自己昨晚调笑的壁虎。
北原优慢条斯理地放下书,露出个疲惫却得意的冷笑:“是呢,壁虎小姐准备好下楼谈谈了吗?”
阳光爬上来照亮杏子红到透明的耳尖,她“咻“地缩进墙里无影无踪。
“……变态!偷听幽灵说话的变态!”
当北原优走下楼梯时果然看到了已经在榻榻米上坐好的幽灵。
见他到来,幽灵很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却又执拗的发问:“你真能看见我?”
“是,而且还能听见,就像你昨晚说的……”
“啊啊啊啊啊啊好羞耻,不要说了!”幽灵缩成一团捂住耳朵,整张脸埋进膝盖里。
似乎比撒盐的驱邪作用都强。
北原优盘腿坐下,看见缩的刺猬的幽灵少女心里生出几分风水轮流转的愉悦,清了清嗓子才让她探出只小眼睛瞧他。
这家伙是地鼠吗?
他撑着脸打量这只“地鼠幽灵”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能一直待在这里,但我在毕业前都要在这里生活,你现在给我生活带来很大困扰。”
“才不是,我明明比你来到这里早多了,是你在打扰我的生活!”
幽灵底气不足只能虚张声势,看北原优完全不为所动她的声音再一次噎住。
“那,对不起……我也不想一直呆在这里的,如果有吓到你,我很抱歉。”
“我叫东川杏子。”
她边说着边将头抬起来。
“我是这的本地人,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二十年前。”东川杏子谈论到死亡神情正色些许。
“二十年?你一直都在这栋宅子里?”北原优感到不可思议。
怪不得叫“杏子”这么老旧的名字。
这幽灵存在的时间超出他的想象,数字化作实感沉甸甸压下来,竟然比他现有的生命还要漫长。
“嗯。”东川杏子的应答像浸了水的棉絮,闷闷地沉入榻榻米的纹理中。
这只总是能自言自语的幽灵竟然也有不想说话的时候。
可北原优也并不擅长和别人交流。
空气一度安静下来,北原优甚至有想去厨房做完早餐再来和她说话的想法,还好是星期天,他有时间去调查这只神秘的幽灵。
“为什么你能一直存在?据我所知灵体都会在三天内消失,而且他们自由自在,不会一直待在某个地方。”北原优瞥了眼眼前的少女,又想起这些天她给自己带来的不便语气更加坚定。
“我希望你能离开我的房子,你的存在给我产生很大困扰……”
“难道我想被一直困在这个地方吗?我也想去投胎啊!我也想要回家!”
北原优被她的情绪反应吓了一跳,东川杏子狠狠瞪着他,她龇着牙做出凶恶表情,可惜震荡的轮廓让她不像能诅咒人的恶灵,只像只被雨淋透的猫。
“凭什么,就连做幽灵都被嫌弃,因为我很差劲吗……”
她看起来要哭了。
这是个棘手的事件,一个女孩子在他面前红了眼圈,哪怕她只是只幽灵哭不出来也没让事件的棘手程度下降半分。
北原优只好把想要吐槽“本来就是你在我家里给我带来麻烦”咽回喉咙。
半晌,东川杏子控制住情绪,她声音还残留着悲伤的含糊:“我存在这里的原因是被下了束缚咒,如果你能帮我销毁符咒我就可以离开这座宅子了。”
能让这只莫名其妙的幽灵从他的房子里消失就是北原优目前最大的心愿,他毫不迟疑的点头:“要怎么做?”
“我的身体连着符咒碎片被藏在不同的地方,只要帮我找到丢失的身体并埋在一起,我就能消失了哦?”
“等等。”
北原优不得不出声打断,盯着眼前的幽灵嘴角有些僵硬:“你的意思是你是被分尸杀害了?”
东川杏子连连点头:“是啊,被凶手带到这栋房子里分尸。”
原来他一直住的都是栋凶宅。
北原优并不怕鬼,但联想到血腥的屠杀还是脊背发凉,尤其是有新闻报道过凶手通常喜欢重新回到案发地点。
“咳咳,我只是想找回清净不打算缠进什么凶杀案件,我也有学业要忙,不能给你找什么身体。”
两相比较,北原优突然觉得幽灵的喋喋不休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了,他扶着墙起身,向门口挪动。
“别走!”
偏偏这时候的幽灵不见刚才的情绪,她飞跃过北原优的身体,张开双臂挡在门前。
东川杏子看着北原优,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焦急开口:“不危险的,我有残存的记忆能指引你找到我的身体,只需要找到最后的两块躯体。”
“而且……”东川杏子咬住唇,声音干涩,“杀害我的凶手,在十年前就已经安然去世了。”
北原优一顿,心里默默生出怜悯却也没有停留,伸出去手已经穿过东川杏子的灵体摸到了门把手。
东川杏子脑袋飞速运转,在两个人的身子在同一世界交叠的瞬间,她眼睛一亮。
有了——
“我不会放弃到床上睡觉的。”
“如果我没有消失的话,我们每晚都要同床共枕了哦。”
……
走在乡间小路上,北原优压了压棒球帽的帽檐,总觉得每一扇窗户后都藏着窥探他这个外乡人的视线,草屑沾在他的球鞋鞋带上,像某种甩不掉的标记
当时的情况容不得他拒绝,在交谈后,北原优了解了许多关于那个叫北川杏子的幽灵的事情。
比如,她可以将灵力集中去触碰一些房间里的物品,缚灵咒的存在使她不能踏出大宅一步,维系灵体存在的能量来自于雨沼町当地的神社,寻找身体不能报警,因为大量外人进入雨沼町会使能量削弱……
还有,她父母的住址。
本来假期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帮一个死去已久的幽灵去看看她父母也不算什么。
想着临走前东川杏子那个狡黠的笑容,北原优只能这样再一次说服自己踏上前往她家的小路。
“东川……”
周围有几栋相似的房子,北原优低头仔细核对着快被锈蚀的看不清的门牌,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敲错门撞上完全不认识的人。
灰褐色外墙虽显陈旧,但檐下却整齐地堆着劈好的柴火,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气。
其实他也没想好找什么借口敲门。
难道说是你们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拖着我来看望你们吗?
“小伙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啊?”苍老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精神正处于高度紧张,苍老的声音从身后贴着耳根响起,北原优猛地转身,却撞到老人挎着的菜篮。
“啊,抱歉婆婆。”
北原优懊恼着摇摇头,弯腰捡起在地上咕噜噜滚的番茄:“我想找东川一家。”
戴着顶草帽的老妇人随即温和开口:“我是东川美代子,不知你找谁啊?”
推拉门的木质滑轨发出干涩的呻吟。
被请进屋内,北原优僵坐在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榻榻米的边缘。
依东川杏子的话来说,她母亲东川美代子是一个很温和很漂亮的中年女人,嗓门很大,揪人耳朵头生疼,头发上时常戴着亮黄色矢车菊发卡。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的两鬓斑白,身形佝偻如枯佝偻的的老妇人?
“唉,你也是来询问关于神隐事件的吧。”
摘下草帽,茶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老妇人的面容,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杯壁上新磕破的缺口,“前几年还有电视台的人来过,可惜也没调查出什么,结果不了了之,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我的杏子了。”
过去了二十年,当她提到“杏子”的名字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里流露出丝丝缕缕未燃灭的哀嘁。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个好借口。
“打扰您了婆婆,我此次前来的确是想了解当年那起关于东川杏子的神隐事件。”北原优顺水推舟的接下话。
从神隐就可以看出,东川杏子的事件并没没有被警察侦破,或许她的家人至今都以为她只是失踪。
面对北原优的询问东川夫人没有丝毫抗拒,她叙述像拧开的老式水龙头,起初艰涩,而后便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在她口中,东川杏子是东川家的独生女,父亲东川太郎任职于当地邮政局,而她作为家庭主妇照看着快要高中毕业的女儿。
“杏子很乖的,她那天出门前还说,毕业式要借我的珍珠胸针。”
屋子布置的的很温馨,北原优的视线越过老妇颤抖的肩头,看着走廊尽头那扇半掩的房门。
门缝里漏出淡紫色的墙纸,书桌一角还保留着一堆参考书,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少女揉着眼睛推门而出询问母亲大清早在和谁谈话。
“她每天放学都会准时回家,可那天,我怎么等也没有看到她回来,晚上丈夫叫邻居帮忙寻找找也一无所获……”
随着老妇人的话,北原优眼前呈现出美代子描述的那个夜晚:
天黑下来的森林让人恐惧,走过千万遍的小路上有一趟被压扁的杂草,几道手电光束在疯长的茅草间癫狂摇晃,邻居呼唤“杏子”名字的声音向四面八方扩散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男人的粗重喘息、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唤、木屐踩断枯枝的脆响,一切都被因惊慌和焦虑而越来越大的心跳声掩盖。
突然间,全部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束颤抖的光柱凝固在草丛深处——
残留的半块带着齿痕的糯米团与学生证掉落在泥巴地中,证明着东川杏子有经过那里。
东川杏子消失在夏天,那个即将高中毕业报考大学最悠闲的夏天。
时间将困惑与悲伤酿成苦酒,而杏子的母亲只能靠着这坛酒麻醉自己的身体。
“我们报过警,可那个年代连监控都没有,太难了。”东川夫人声音平复下来,说出故事的结局,“他们都说杏子是被神隐了。”
“太郎因为女儿失踪的事急火攻心,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邻居们起初还常送些酱菜来安慰,渐渐的也避着我们这栋房子走,先是佐藤家搬去大阪,接着是中村家……”
一口气说了很多,这样对已经年迈的东川美代子来说略显困难,她深深叹息:“后来再搬到这里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事去忙,现在还住在这儿的同年代老人大概只剩下我一个了。”
“小伙子你运气还不错呢,下周我准备搬到城市的福利院,估计这里就不会有人记得当年那起神隐事件了。”
老人吃力地撑起身子,在面前少年告别后便送他走出屋子。
午后的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北原优手里提着美代子送的一袋子新鲜黄瓜走回家。
看到在院子里巴巴望着门口的熟悉身影,北原优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追寻的,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少女的过往。
“怎么啦,这副表情?”
杏子灵巧的飞过来,下意识想要碰碰他的脸。
注意到他正盯着自己的动作后她才反应过来北原优能看到自己,手掌一拐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没什么,就是你家太远,我走了好久。”北原优踏进院门。
“那,那你见到我父母了吗?他们过的怎么样?”
或许是有求于人的缘故,杏子收敛些许,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期待着他的回答。
北原优也没进屋将袋子放在廊下,他与杏子对视:“我见到你母亲了,北川女士,她看起来很精神,院子打理得很漂亮,种了很多花和蔬菜,但下周要搬去城里居住。”
“而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北原优没直说东川太郎是心力憔悴而死,犹豫着拐了个弯:“他们在后山用你的一件衣服和学生证立了座衣冠冢。”
生与死的沉重,并不该是眼前这只还没有一片羽毛重的幽灵承担的。
风吹过庭院的樱花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塑料袋撞在一起,露出里面绿油油的黄果。
“这个是妈妈给你的吧?”
北原优抬起头。
相比起她早上的激动的情绪,此刻的杏子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只蹲下身子想去触碰袋子里的蔬菜。
可她虚无的手指甚至无法将又被风吹合在一起的塑料袋扒开。
“妈妈还是这么热情啊。”杏子轻声感叹着,蹲在原地并没起身,“他们能放下我就好,这些年来让他们为我担忧……真是不应该。”
北原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甚至觉得杏子此刻平静的神态比今早要哭出来的表情还要难看。
该称为落寞吗?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放下的样子。
“好了,我完成你的愿望了,今晚你能不上我的床睡觉了吗?”
现在的氛围使北原优莫名觉得不舒服,他僵硬着开口想要打破这种场景。
“谢谢你,北原君。”幽灵真诚道谢,真诚到北原优以为她下一秒会同意。
“但是不行哦。”
“那是我的床啦。”东川杏子痛快的摇头,“我觉得我和我的床有种神秘链接,我每晚都要上床睡觉的,如果你也想要睡床的话,我可以大度的分享哦。”
……你就继续编吧。
北原优觉得自己被幽灵刚才对我样子诈骗了。
这家伙果然还是那个蛮不讲理大大咧咧的幽灵。
“那我再买张床?”
“据我所知北原君没有多少零花钱吧?而且优君也不喜欢打地铺。”
东川杏子站起身,她回过头,发丝在空中飞扬:“还是原来那句话,如果北原君不帮我找回身体,我们每晚都得同床共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