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黑暗浓郁的能凝成实体。
光线仅仅能照亮周围几米的范围,在黑暗中刚撕开的那道裂口,很快就会随着他的脚步前移而迅速愈合,空气凝滞而潮湿,粘稠得像是已经化为脓液。
洞窟有规律的律动着呼吸着,吸收着所有生命体仅剩的暖意。
岩面滑腻的青苔根本抓不住,北原优勉强找着借力点向前走,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在他耳边低语。
每迈出一步都像在挣脱泥沼,手脚冰冷的发麻,心脏又在源源不断的供给血液,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
体力正飞速流逝,肌肉因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放弃的念头如同洞穴本身一样阴冷的缠上来。
只需停下脚步,任由自己滑倒在地,无休止的折磨就会结束。
唉……好想死在这里啊。
头顶上钟乳石偶尔滴下冰冷的水珠,砸在他的额头或后颈倒是让他清醒些许,体力透支殆尽,北原优不得不停下来在原地大口呼吸调整状态。
在他即将滑倒在地的瞬间,垂下手臂时手电余光扫到岩缝深处,一块不正常的反光回应了他。
北原优挣扎向前,那点微弱的、褪色的蓝,如同溺水者眼前浮现的幻影,撞入了他的视野,并不断放大。
“找到……了……”
个褪色的深蓝色书包半埋在碎石中,拉链上挂着镜子似的小装饰物反射出他沾满泥泞的鞋边。
是杏子的书包,她说过,那天她就是背着这个书包去送废纸的。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突然涌遍全身,北原优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拂开书包上的尘土,布料已经脆弱不堪,里面装着的东西随之彼此晃动相撞。
是“杏子”。
北原优找到了遗失的部分东川杏子。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北原优放下自己的背,简单将必备用品收进衣兜后背上“杏子”。
带她回去。
蹲下来的话就站不起来了。
他要帮一个女孩完成愿望,在自己获得安宁之前让她先获得安宁……
这个念头像火焰般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越烧越旺,一步接一步,北原优朝着远处微光的方向,指甲在攀爬时剥落,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岩壁,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黑暗的洞穴第一次有了回音,不是死亡的召唤,而是生命的执念。
鸟雀叫声连片,当他终于迈出最后一步踏出洞口时,被山谷的寒风吹得趔趄。
真是不可思议,分明没有任何指示他却认定能在这个山洞里找到她,而事实也恰是如此。
想见她。
想见到东川杏子,将她的身体交给她。
这么想着肺部那种灼烧般的痛感似乎减弱不少,山里雾雨迷蒙,北原优背着她攥紧背包肩带,踏上去见她的归途。
天彻底亮起来,光线游移,漫过窗棂,微风吹拂白纱窗帘,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影。
幽灵坐在床上,今天大床上空无一人,除了她这只整晚都担心不已的幽灵外再看不到那个总小心避着她的少年。
杏子枯坐着,眼睛跟着钟表指针游移。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北原优还没回来。
在早乙女弥月将手链带回来后就解开了手链上的符咒,她可以在宅子里自由移动,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刚开始的起点——北原优尚未搬来、她独自徘徊在空旷房间里的岁月。
她不知道优去了哪里,无法再从手链上感受到他腕骨的温度与血管的波动。
杏子无助地抱紧双膝,将脸埋进并不存在的臂弯里,像是很久以前一个人生活在这里那样,可此刻的恐惧担忧远胜过二十余年的孤独。
想见他,想见他。
“笨蛋……优这个笨蛋……”喃喃自语着,她透明的指尖反复交叠。
山里的夜晚有多危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同样的黑暗吞噬了她。
要是北原优从来没遇到她就好了,这样也不会在气头上一时冲动跑到山里去为她找遗体生死未卜,就连她都不知道那个书包被藏在哪里,优更不可能找得到。
为一个没有用的幽灵而搭上性命,优绝对不想要这样的结局的……
“嘎吱——”
木门滑轮滑过轨道,在空旷安静的宅子里格外明显。
分明是只不存在的幽灵,杏子却感觉浑身灵体一僵,等到院子里响起拖沓凌乱的脚步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飞身下楼。
晨光勾勒出那个狼狈不堪的剪影——
他步履蹒跚,衣服被划得裂口遍布,满身泥泞,低垂的双手指头暗红。
然而,在他肩上,那个褪色的、她无比熟悉的深蓝色书包,却被稳稳地背着。
北原优回来了!
他真的找到了。
分不清两个念头谁先产生的,巨大的冲击让杏子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北原优走到廊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书包从肩上取下,轻轻放在木质走廊上。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靠着门框滑坐下去,脑袋无力地垂向一边。
仅一瞬,执念与等待,昨夜争吵的伤痛与不安,全都融化的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灵魂颤栗的悸动。
杏子艰难的抿住唇,直到她自己松开手才发现水手服裙角被自己揉的皱皱巴巴,这个久违的、属于生者的习惯性动作,伴着汹涌的心绪一同再现。
倚着门柱,滚热的后背贴上清凉,终于回到家,北原优甚至产生种灵魂被解放感觉。
既然这么累了就有借口放肆的不合规矩了吧。
他想自己的姿势一定很不好看,可他一点也不想动了,在原地睡过去前,他好像在又在那颗樱花树下看到了那个幽灵少女。
他想告诉她自己做到了,可又说不出来什么,闭上眼睛前看到她向自己走过来。
“辛苦了,优。”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场梦,“剩下的,交给我吧。”
人在昏迷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樱花瓣落进耳畔,伴他沉入安眠。
……
在深沉的疲惫中,北原优感觉周围陷入昏暗虚无,自己的身子失去知觉,如同再次回到了那个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石窟。
太窒息了,他不要再走一遍!
身子的控制权像是没被完全掌握,北原优单凭着肌肉记忆挥动双臂,接着大腿也开始行动起来,他七拐八拐的向前冲刺着。
好在不远处就出现了圆环形的微光,像是出口一样。
找到希望,北原优松了口气,努力的向光亮处奔跑过去。
刺目的光芒瞬间吞没身体,他下意识抬手遮挡,他把手挡在眼前,倾泻而下的光束越来越多,渐渐地,强光变得柔和,化作温暖的触感流淌在肌肤上。
“小优!慢点,跑摔了怎么办?”
挡在额头上方的手被一只更大的手包裹住。
甜腻的焦糖香气从爆米花机方向飘来,混合着棉花糖融化的砂糖甜味,旋转木马轻快的八音盒旋律叮咚作响,夹杂着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优眨了眨眼,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花,脱口而出:“鬼屋太吓人了嘛,妈妈,爸爸去哪了?”
“优在找我呢由美奈,喏。”
男人爽朗的笑声从旁边传来,北原优终于睁开眼睛,一个大大的抹茶味冰淇凌蛋卷被递到眼前。
“都说不要进鬼屋了,那么黑别给孩子吓到……”
“优才不会被那种东西吓到,而且不是儿童模式的鬼屋嘛,能吓成什么样?”
母亲无奈的看着父子俩,最后还是习惯性安静下来。
抹茶味的冰淇淋好好吃,优的心思被转移到手上的美味,听着爸爸妈妈的讨论有点害羞的低下头。
怕黑什么的也太不男子汉了。
忽然间,太阳像是被拉近了,温度陡然升高迅速。
他手中的冰淇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翠绿的奶油滴落在指间,来不及舔舐一口。
“怎么办啊,妈妈?”优发着呆,下意识用沾着甜渍的手去拉妈妈的衣袖。
可身边又变得空空如也。
他独自坐在家中陈旧的沙发上,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母亲还在加班,他们的时间总错开,常常一周也见不上几面,主卧未关严的门缝,而门内正传出男人狂暴的吼声。
优缩了缩身子,紧张的盯着主卧的门。
“没用,没用,就知道要钱,都是废物吗?蠢货!怎么不给我升职呢?瞧不起我?要是我有钱还不是会跪下来舔鞋!”
门要开了,里面会钻出来一只怪物。
快逃。
不用任何反应唤醒,优再次跑起来。
碰倒的空酒瓶叮叮当当,走廊延伸个不停,身后传来野兽灼热的呼气,桌子上的茶杯摔在砖面上四分五裂,他跑着跑着忽然想起母亲。
不行啊,让累了一天的妈妈独自面对这一切吗?不行,她很累了。
恐惧着,颤抖着,他转过身不再逃跑……
额头上湿乎乎的柔软一片,北原优猛地睁开双眼,扯开湿毛巾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梦境的余韵仍在体内奔涌——冰淇淋黏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他下意识地收起起手指,却触到了粗糙的绷带。
是做了一个梦吗?
“呀,你醒啦。”杏子的发丝要垂落到他鼻尖上。
老宅特有的、带着微尘与旧木的宁静气息萦绕在鼻尖,北原优头还有些发昏,却清晰的瞧见趴坐在被子上的少女幽灵。
她双手撑在他枕边,灵体在午后微光中泛着柔和的莹白,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真的见到东川杏子了。
现实逐渐取代了梦魇,北原优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杏子睁大眼睛担忧道:“快,快躺下,你发烧一天了才退温,可别乱动。”
“现在什么时间。”北原优嗓子沙哑,强撑镇定将身子掩进被子里。
真见到杏子后他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想到那天晚上自己对她说出的话就会感到不适。
“嗯……大概是周日的下午吧,还好你醒过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她的声音透过棉料钻进来,软乎乎的听不大清楚。
北原优从被子中伸出还带着病态红晕的半张脸,刚想说些什么又被杏子递过来的水杯堵住嘴。
确实渴得厉害,他顺从地接过杯子。
“咳咳咳咳!”
咳嗽得更猛烈了,杏子看着被放下的水杯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嗯,抱歉哈,我忘了水才烧开。”
北原优捂住嘴,瞧向厨房玻璃上的水雾,又捏了捏握在手里湿答答的毛巾,终于无奈的记起——
这个笨手笨脚照顾他的幽灵,太久没接触过活人了。
有了这个小插曲,只有北原优一个人觉得有些尴尬的空气活跃起来。
她坐在地板上询问道:“优是在哪里找到书包的啊?我作为本地人都没去过那座山几次,没想到你真的能在黑天的情况下找到诶。”
“一个山洞,不知道为什么凭直觉感觉你会在那里就进去了。”
杏子一度想要吐槽他是不是在敷衍自己又在看到他淡然的脸庞后选择相信,好吧,可能存在某种超自然的心有灵犀呢?
“所以,”他终于喝上温度适宜的水,合眼问道,“我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被强制撵下床的幽灵小狗一样巴望着床沿,等他开口询问时积极回复道:“我不是能用灵力去触碰活体生物嘛,就一点点把你从门口拖上来啦。”
闻言,他睁开眼去瞧她,杏子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小笑容,像是邀功一样挺直脊背,但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灵体的轮廓比往常更加模糊,色泽也淡了几分。
北原优想起那日谈到凶手时她情绪几度不稳定的场景。
“笨蛋,还不如让我躺在门口。“他打断她,瞥了眼她愈发透明的指尖,偏过头去,“总比你消耗灵力不明不白消失要好。”
杏子的笑容收敛起来,她抬眼去看,床上少年将自己裹得像个茧,眉头皱起来偏偏不肯正视她这边。
“优!”
北原优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惊得肩头一抖,抬眼便看见杏子气鼓鼓地从地板上站起身。
“优怎么总是这样……”她搜索了好一会儿词汇,终于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拧巴。”
那目光直直的照进他眼底,叙述着少女无尽的执拗与勇气的眼坚定望向他:“明明优也很想获得大家关注吧?也想要别人关心在意,摆出这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样子是为了维护自己吧。”
她语气从疑问渐渐转为笃定,北原优保持沉默。
杏子深吸一口气,将未尽的话语继续倾吐:“你真的很不擅长处理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呢,感情漠视的优才是笨蛋,只会用逃避和自我贬低解决问题。”
他早已决定过不再和东川杏子吵架,此刻听着她像指控一样的喋喋不休只得用被子罩住自己不去看她留下独处的空间,瓮声瓮气的回复:“哦。”
午后阳关不那么热烈明亮,北原优呼吸间全是被子里温暖的气息,他熟悉的将头埋得更深打算等到杏子说累的时候。
果然,外面安静下来。
他半阖上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杏子方才的话语。
她说的都对,可他做不到。
“竟然妄想被子阻挡幽灵,太好笑了!”
清脆的笑声从下方传来,北原优低头呆呆看着从背后钻过的幽灵,杏子穿过被子和他的脊背从他怀中冒出来。
一改刚才严肃教导的模样,杏子笑的前仰后合被子里那片橘橙暖色的空间里罩的一人一幽灵距离那么近,北原优甚至没办法转身躲开。
“杏子!”他这会有点咬牙切齿了。
可东川杏子只是止住笑声,没有退出去,她像只鸵鸟一样扎进他怀里:“你呀,要听人说完话啊。”
“我不是在逼你改变。”脸颊控制住的距离刚好像是枕在他肩膀上,“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如果不想面对逃跑又有什么不行,我的意思是——”
“拜托了,优君,允许别人走进你的世界吧。”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分量。
“不管你认为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在别人眼里也会有不同,一个人扛下去很辛苦,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学着不再拒绝别人好吗?弓道部的大家,老师,和那位早乙女弥月……我,都想要了解你。”
“我不想看见北原优疲惫的样子。”
这样的姿势像是彼此依偎在一起,北原优感受不到她的温度,恍惚间却又感到胸腔被她真实的暖气填满。
淡淡的甜香充满小小的被窝,北原优闭着眼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的被子世界挤进另一个灵魂,她告诉他可以逃开。
“嗯,答应你,东川杏子。”
因为昨日刚下过雨,空气里还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老宅院子中,那棵年岁久远的樱花树下,土壤被雨水浸得松软。
果然如他所料,昨夜杏子只顾着将他这个病号拖进屋内,全然忘了这个装着她部分遗骸的书包。
杏子不想他拉开书包拉链,他便将整个书包埋进挖好的土坑里,给予那份迟来尊重与安宁。
铲子掘开湿润的泥土,最后一铲土埋在书包顶端的拉链后,满天樱花瓣砸落,短短几秒间簌簌花下,如同骤雨般砸落,这棵违背时令、在秋日里依旧盛放的樱树竟露出半树凄清的秃枝。
“等最后找到我的头颅,这树樱花就会彻底谢了吧。”杏子抬起头同他一齐看着这到秋季也未曾消逝的樱花,慢悠悠的补充道,“到时候我也就可离开了吧。”
“……那样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好看。”优放下铲子,拍去肩膀上的残花。
杏子转向他的方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只用铲子支着上半身依旧抬头望着那半树樱花。
他不能束缚另一个灵魂。
老旧的木质外廊被白日的余温烘出淡淡的气味,混合着雨后泥土和植物叶片的清苦,地面被樱花铺满,樱花终于有一次落在杏子的身上,虽然是地下被埋起来的“杏子”。
吃完晚饭,饿久了的肚子才感觉到充实,北原优一边查看查看手机一边等着东川杏子有没有回忆出最后的头颅位置在哪。
“给点时间我想想喔……”
杏子陷入苦思,优就继续摆弄着手机。
有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
除了有看到他离开而发来询问的早乙女弥月,还有几个不知情的的同班同学发来的周末出游邀请,虽然大多数可能只是想做什么缺人而已,但优一一妥善地回复。
直到在末端看到母亲的来电,手指蓦的悬停住。
他犹豫着要不要立马拨打过去。
身后一直安静的杏子看到他没有动作倒是把脸凑过来,这次北原优也没有把手机避开,默许了她的动作。
“是优的妈妈啊。”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侧眼观察着他。
“……说吧,你又做什么好事了?”北原优看到她这副神情就明白大半,揉着太阳穴等待杏子会说出她做了什么麻烦事。
“就是优昨晚上不是发烧了吗?你迷迷糊糊的,梦话里不断重复着‘妈妈’什么的。”杏子手指搅着发尾露出个讨好的笑,“我不太懂你的手机,就胡乱拨给了列表第一个人。”
“对不起嘛,”杏子声音更小了些,像做错事的孩子,“我看你很难受的样子……而且,一直在叫‘妈妈’……”
关于母亲的事总是会让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号码。
本来也躲不过去。
手指落下,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很快接通。
北原优没有避开杏子,就那样在廊下与电话那头交谈起来。
杏子注视着他始终平静的侧脸,心头却惴惴不安。优从未对她提起过家里的事,但前天那通让他失控的电话,还有昨夜发烧时破碎的梦呓……都指向某个难以言说的家庭隐秘。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这样被爱着长大的她,似乎并没有资格为他解决这样的难题。
漫长的通话终于结束。北原优放下手机,杏子还来不及开口——
“她说要来看我。”
他忽然出声,又把手机放回兜内。
“优的母亲要来这?”尽管他说得很清楚,但杏子还是止不住惊讶重复询问道。
看到他点头,杏子接连发问:“那她会来这里吗?优想要我回避吗?”
北原优想她是在为自己考虑:“不用了,她要来也是下周的事情,而且只是来看我一眼,接着就要赶车去邻市,不会到这老房子这。”
白田由美奈看完他就接着要出发去另一座城市,千里迢迢只为去照顾已逝丈夫的父亲。
北原优心里空荡荡的,却也没感觉到伤痛。
或许在想死的念头狂溢出脑海的那晚他就将所有的不甘与怒火发泄殆尽,对母亲的选择,他再也生不出任何评判的力气。
雨沼町和爷爷所在的城市并不顺路,至少,妈妈还愿意绕路来看他,在他心里也能算作特殊的证明:就像是她每月或多或少总会按时邮寄过来的钱那样。
该知足的,在这持久的拉锯战中,双方都筋疲力尽。
心里装着的事情好多,北原优发着呆,瞳仁转的滞涩对在地面的落花上:“对了,你想起你最后那块身体的位置了吗?”
他听见杏子轻飘飘的应答。
“…………没有哦。”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又回到了安稳的轨道。
在北原优的登门诚恳请求下,早乙女弥月调笑着重新为那条手链施加了符咒,熟悉的绳结触感再次缠绕在腕间北原优再一次与杏子走上了通往雨沼高校的坡道上。
日子过得稀松平常,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他又要为了某个幽灵的喜好在便利店多停留片刻,买些能存放久超过三天的的密封团子糕点。
青木老师的数学课上,他还得拼命忽视旁边那个幽灵做出的接话和咋舌表情,但凡露出笑意就会被讲台上投来的眼刀精准锁定,或许还会被老师认为对学习极感兴趣到笑出来程度的好学生?
不方便的是偶尔优需要和杏子说话时就会被同学们认为成“莫名自言自语的怪人”,投来更莫名其妙的怜悯目光。
嘁,谁管。
图书馆里,北原优这么想着,在几个女生探究的注视与窃窃私语中,坦然转过身去询问杏子:
“你上次说看过的那本书,放在哪一层?”
周三的巴士站格外安静,雨沼町本就地处偏僻,工作日里连短暂来往旅客都少了几成。
长椅锈迹斑斑,站牌上的时刻表被晒得褪了色,雨沼町对外交通闭塞,进出村镇只有这条公交线路还在通行,班次也是少的可怜。
重回故地,北原优不禁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换乘了好几次车,最后强挤上满满的公交车,一路嗅着汽油味才到达雨沼町。
过得真快,从东京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他似乎都适应了这里总是湿润的空气和稀疏的人流。
适应像是透过低饱和度的滤镜看青灰色的天空、常年湿润闪着黑光的屋顶、石板路上深绿的苔藓、以及无处不在的、氤氲的水汽。
他不禁想起母亲再次来到这又会产生怎样的情绪。
今早出门前,他特意将手链留在卧室的床上,仔细嘱咐杏子好好看家,请过假后,他便早早来到车站等待。
终于,旧巴士驶离的尾气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母亲的身影留在了雨沼町简陋的站台上。
“妈。”许久不见,北原优从树荫下走出接过她手中的小行李箱,“回老宅先歇歇吧。”
人到中年,白田由美奈单薄的身子骨多了些赘肉,头发简单盘在上面,对儿子露出一个带着倦意的笑容:“不用,妈妈就是来看看你,这里的班车间隔长,来来回回又要耗不少时间,赶不上车。”
北原优点点头,果然是他先前想的那样,母亲连老宅子都不会踏进去。
童年,他也很依赖母亲,可在不知多久的分离中关系似乎在变得生疏,直至现在,他沉默的提着行李跟在母亲身后。
如果是那些小说漫画,许久未见的亲人会给彼此一个拥抱吧。
他跟在母亲身后漫无边际地想。
绝不像是他们这对母子,生硬的像是一对陌生的歌剧演员临时凑成的搭档。
令人意外的是,母亲对这多年未归的故乡依然熟悉,七拐八绕后,竟来到一处废弃的河坝。
几根巨大的水泥管横卧在岸边,管壁上爬满了青苔,河水懒散散的流淌过,在秋日阳光下泛起稀碎的粼粼波光。
“小优,坐下吧。”母亲掏出两张报纸垫好,很熟练朝他招招手。
北原优依言坐下,正准备按事先想好的流程开始寒暄,“吃过饭了吗?”“等会打算坐什么车?”“会在爷爷家待多久?”……
背下的死板话题却被母亲轻柔打断了。
“你看起来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白田由美奈端详着他的脸满意的点点头,“不过我也担心,你这孩子总是太封闭,再加上那天半夜你的电话声音的样子……我以为你不适应。”
“没有的事,那天只是有点小感冒。”北原优清楚妈妈说的是杏子拨打过去的那通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那晚上说了什么却也没有问别人,本以为母亲会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此刻被她直接提起,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难道承认,我发烧时很难受感到无助,妈妈?
“小优能独立生活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白田由美奈轻轻叹了口气。北原优忽然意识到,自己习惯性的叹息,原来是从母亲这里继承的。
“我小时候啊,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她的目光投向潺潺流水,声音里带着北原优从未听过的决绝,“很叛逆呢,深深地厌恶着雨沼町这座小村镇。”
她很少会直白的表示自己的负面情绪,北原优讶然望向那个在他印象里永远温和顺从的母亲。
白田由美奈指着前面的潺潺流水:“小优是第一次来这吧,可我小时候坐在这里看过这条河太多次了。待久了就会清楚这座村镇有多无聊,所有都在一成不变的重复着,每天早上睁开眼,你就会知道这一天要经历什么。”
“像我这种普通的乡村女孩没有突出的长处,白田氏是村里的神官世家,我,注定会在你姥姥的安排下进入神社工作。”
“那年我的十八岁一眼望得到头,便免不了总会怨天尤人,恨自己怎么不是出生在东京大都市的女孩子――”她笑了笑,讲解着自己年轻时的想法,“不是夸张哦,那种情绪可以被称为是‘恨’了,那时候我是如此的憎恶着我的生活,我的父母,恨这个无聊的雨沼町。”
她又说起那些在她记忆里藏的很深的往事:“直到那个外乡来的男人握住我的手。我们相爱了,对着这条流水发誓永远不放弃彼此,要互相扶持走完这一生。“
北原优已经猜到她说的是谁,心头下意识涌起厌恶,但看着母亲低垂的眼睫和嘴角那抹怀念的笑意,他只能选择安静地聆听。
“他义无反顾的要带我逃,来到东京,那里和我想象中一样繁华,但随之而来的是高昂的物价,我们拼命工作,艰难地养育着你。”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可惜我得了一场重病,需要巨额手术费,当时实在是太绝望了,我主动要求放弃,可是……你爸爸没有。他四处借钱,甚至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也要治好我。“
“后来我渐渐康复,我们努力的想要日子恢复原样,可还有好多债务要偿还,他压力太大,他说需要要喝酒缓解,便又去借钱。”
“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我更对不起小优一些,给你带来这样的家庭环境,真是抱歉。”
北原优看见母亲眼角的泪花,心里那种久违矛盾的感觉再度侵袭上来。
他知道母亲这些年在外工作的辛苦,也清楚她收拾满屋狼藉和对父亲低下头时弯曲的脊骨,自始至终,他都心疼母亲白田由美奈的付出。
可他的理智也鲜明的告诉他,母亲的话里还是有为父亲粉饰的成分。
北原优那时候虽然还小却也记得家里的账单是不断递增的:父亲在偿还第一笔的借款后又进行了第二笔借款。
以后的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的理由呢?早已不是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北原优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去说一句话。
母亲摘下眼镜,狭长的眼角鱼尾纹又增生不少,泪眼迷蒙中她看不到儿子的神情只顾着开口:“小优,我知道你一直在生爸爸的气,可人总是要改变的。”
“就像我现在,我会后悔小时候愚蠢的叛逆,惋惜父母已逝,现在爷爷所剩时间不多,我希望你能去尽一份心意。”
他已经苦笑不出了。
妈妈,你终究还是把话题绕回了你的中心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