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田由美奈一直在劝导北原优改变他现在的想法,去接受那个记忆里无比复杂的父亲,甚至开始劝他不要恨家里人。
北原优默默听着,内心却没有过多波动。
因为母亲一开始定下的方向就错了。
他从来没有恨家庭,没有像母亲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他想,自己只是没那么喜欢曾经的生活与父亲,绝对还达不到恨的地步。
因为妈妈说总有人会过得比他还惨,还会有比父亲更差劲的父亲。
在母亲的哭诉劝导下,他已经没有生出“恨”的能力了。
“妈妈。”
白田由美奈话音被打断,她看到一向安静沉稳的儿子站起身,不再安坐于她身侧倾听。
湛蓝色天空下,几缕薄云如同刷痕般浅淡,远不可及,北原优背对着母亲,可这次却不是为了逃避。
“你说的一切我知道,你想要我改变。”他的声音清澈地落在秋季湛蓝的天空下,“而我何尝不期盼你改变呢?”
他已经十七岁了,那个青涩的季节飞速流逝,而人总在不知不觉间成长,褪去盛夏的酷烈,增添属于秋季的醇厚温柔。
“我爱你妈妈。”
“我心疼你的付出,正因如此,我才想要你离开父亲——哪怕抛弃我,摆脱这个以家庭的名义不断拖拽你的泥潭,你值得更好的人生,全新的开始。”
北原优不再隐藏自己的感受,他转过身,直视母亲怔忡的双眼。
“我是你的孩子,我们都不想改变。”优笑起来,以不再施加戒备的状态,“但如果现在改变的话,当时的自己该怎么办?”
“妈妈不想忘记在河边那个向爱侣许下誓言的自己,我也不会放弃那个被父亲半夜酗酒后怒吼吓到在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妈妈和我,本质上都是不想改变的人。”
“我们都期望彼此获得幸福,向更好的方向前进才要求对方做出改变的啊。”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那条不曾改变的河水奔流向前……
最后母亲是一个人离开雨沼町的,她多为儿子预备下的那个行李箱也没派上用场。
在说完那些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话后,本来做好被责骂准备的北原优得到的却是那个母亲下车时他期待的迟来的拥抱。
好在,也不算太迟。
大巴车又离开了雨沼町,关于这场“变与不变”的论题并没有得出结果,只是积压已久的情感终于说出口后总是会让人倍感轻松。
两个坚持不变的人在今天迎来短暂的和解。
毕竟这个世界上变得太多了,心情会在瞬间千变万化,曾经温柔的爱人也会变得冷漠暴戾,北原优不知道与妈妈的和平能持续多久。
站到院内那半树樱花半树枯枝下,北原优抬头便能看见二楼卧室窗户里坐在窗边杏子的身影。
她一直望着院子门口,在优看过来之前就先锁定上他。
看到他脸上并无郁色,杏子露出个明亮的笑容,像往常一样挥动手臂,招呼着回来的北原优。
要是窗户不是锁住的,她的大嗓门准会钻出来。
北原优站在原地不禁想起妈妈的话。
“你的人生那么长,总会在未来后悔你现在的幼稚,改变是迟早的事。”
他在未来会改变对幽灵的态度吗?
会埋怨这个突然出现、给高中生活平添波澜的亡灵吗?
北原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怎么想,但现在他心模糊的告诉他:他似乎还不想就这样早与这只叫杏子的幽灵分开。
北原优同她挥挥手,低声念出:“我回家了。”
——
虽然是村镇的高校,但高三这种重要的时间节点每个学生都不免紧张起来。
北原优放学后照例去弓道部帮忙,一进门就看见吉村幸也对着一叠退社申请书唉声叹气。
“虽然说是要备考,可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下学期再退社也来得及啊。”幸也一边整理着新增的退社申请表,一边忍不住抱怨。
北原优简单发出几声附和,去收拾后面的训练设备。
他能理解幸也的心情,这个狂热的弓道爱好者将全校最冷清的社团经营成雨沼高校的招牌,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是高三时间紧迫,大家都在为前途奔波,实在无暇他顾。
“唉……大家都开始忙起来了,弥月那家伙也好久没来,优你和她玩的挺好,她没和你说什么打算吗?”吉村抓了把头发苦恼的看向北原优。
话题绕到他身上,优原地回想了下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热心肠的女孩子,记得她没说过要要退社的事情,诚恳道:“没有。”
“哦?”他意味深长的尾音上扬。
一直跟着优的杏子却是憋不住气,凑到他耳边念叨个不停:“这家伙提到你和早乙女弥月就那幅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没等优回杏子话,幸也一副憋着笑的样子很快调整过来,又一本正经的询问起他:“啊,那优有什么打算呢?”
优感觉幸也闪烁着希望的眼睛盯在他身上都要发光了,压根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我没打算退社,至于未来做什么还要看成绩再做打算。”
同学们都会在高三那年夏天各奔东西,走向不同方向,有喜欢平淡生活的选择留在雨沼町做份老手艺生活,也有发奋图强想去看看大城市的拼命学习。
班级学习氛围要比以往浓郁不少。
在数学这方面,笨蛋幽灵杏子竟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在她的辅导下好几次作业都被青木拿过去当众表扬了。
虽然她还是会因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同他闹别扭,但还是积极帮助他处理些能做的家务,无法触碰新鲜蔬菜,但烧水煮茶这类事她已经驾轻就熟。
“哇哦,大、帅、哥,今天想要跟你一起回家的不止有早乙女,还有美咲诶,受这么多女生欢迎,你应该很开心吧?”
手上动作不停,北原优将盘子从水槽里捞出来,因为杏子烧的热水这些油垢很好清除,他淡淡的瞥了眼旁边莫名嘟着嘴的杏子。
“学期要结束了,同学之间走动自然多些,只是在对期末考试的答案,”
想到一路上杏子悄悄瞪着他的原因是这个,北原优忍不住笑意:“而且是因为你想听那些女生时尚杂志我才和美咲谈上话的。”
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又故意问道,“杏子在生气吗?”
“没有!”
幽灵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激烈的表示自己的态度:“我有什么生气的,只是担心这样会不会扰乱你的学习进度而已。”
“嗨嗨。”他无奈的应答下,“杏子还是去关心关心自己的头颅在哪里吧,再这样下去,下雪的季节都要来了。”
水龙头再次响起哗哗的流水声,等杏子小心的睁开眼瞥去,优已经又专注于手上的碗碟了。
十二月末,寒假的冷空气裹挟着年节将近的气息,笼罩了雨沼町,假期时间仅仅只有两周,对苦兮兮的高三生来说是已是为数不多的宝贵休息间隙。
山峦褪去斑斓,只剩下墨绿与枯褐交织的沉寂,巅峰处还能望见一抹积雪的淡白。
真的和东川杏子待到能看见落雪的季节了啊。
静静想着,北原优裹紧厚棉袄,雨沼町多雨的气候到了冬天就是持续的大雪,清晨打开门就是厚厚的一层。
院中那半树樱花开得愈发执拗,仿佛呼应着杏子想要往生的执念。
主妇们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来于街巷为年夜饭张罗食材,空气中弥漫着炖煮年节菜的温暖香气,柴火鱼汤的鲜味、黑豆的甜香与昆布的咸鲜交织在一起,构成独特的“正月味道”。
因为知道北原优是一个人来此地独居,不少同学都给他发来邀请,整个寒假他并不孤单,早上和母亲通完贺年电话,优就戴上手链和杏子在町内闲逛起来。
“这几天你做数学眼睛都发呆了,过年这天就好好歇歇吧。”杏子显然对迎接新年这件事抱有浓厚的兴趣。
北原优点点头,将选择权全权交给她,皑皑白雪中,行人匆匆而过,他看着身旁永远穿着单薄水手服的幽灵少女,忽然感到一丝不真实。
这么寒冷的冬天,只有杏子不能换上厚实的棉衣,永远穿着那身水手服。
有她在,优完全不用决定计划自己该去哪,跟着幽灵就能把雨沼町所有有趣的庆贺新年活动参加个遍。
夜空中开始零星地绽放烟花时,八幡神社的除夕钟声沉沉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共一百零八下,悠远而肃穆地涤荡着小镇的每个角落。
巨大的注连绳悬挂于八幡神社的鸟居之上,垂下的纸幡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参道两旁的百年杉木上,挂起成排的雪洞灯笼。
社务所前,早乙女一家和几位神职人员正忙碌地布置着午夜初诣的场地,搬运着成摞的线香与护符。
弥月看见北原优来面上一喜,和奶奶打过招呼后便向他走来:“优!新年快乐。”
刚和幸也他们放完烟花,优和杏子又跟着人群来到八幡神社,想起新年求签的习俗,北原优与弥月寒暄几句后,来到求签的位置。
一院的凤凰竹,冬天里还是一片葱翠,被风掠过时低腰,如同浪涌浅滩层层作响,杏子屏气凝神,盯着优摇签桶的动作。
“耶!是‘大吉’诶。”
杏子的反应比他还要喜悦,她看了会签文,转头却发现优又向巫女交了钱。
“不是求过了吗?还求什么啊……”
“替你求的。”北原优再次拿起签桶,看向杏子,“虽然碰不到签桶,不是能触碰到我吗?”
于是,这个目前为止他们做过的真实存在的、最亲密的举动发生了。
优向她走近几步,将签筒轻轻放在她半透明的手掌下方,自己的手则稳稳托在筒底,两双手有大片重复交叠。
相比起那夜的指尖相抵,他贪心的想要更多。
杏子像是才反应过来,骤然失声。
“3,2,1。”
在北原优的轻声倒数中,少女困惑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垂眸看去,杏子原本半透明的手掌轮廓在空气中渐渐凝聚,仿佛月光穿透薄雾,显露出朦胧的实体。
掌纹重叠,竹筒的重量穿过北原优的手分散到东川杏子的手掌上。
签文从筒中跃出,眼看就要从杏子那边坠落,北原优迅速伸手接住。
“……是什么?”她凑近他掌心,声音轻柔。
小凶。
“看来我运气不太好呢。”距离重新拉开,杏子感叹了句后便催促着优将签子留到神社的木架上除去灾厄。
竟然两个人的运气截然不同,可真是叫人在意。
杏子都觉得自己的关注点很奇怪。
北原优倒是不太在意,虽然自己就是在经历能看见亡灵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对求签占卜始终保持着距离。
吉凶都无所谓,无论运势如何,杏子都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玄关处的灯在冬夜里晕开一小圈暖光,跨年夜就要到了,街道上人员逐渐稀少,老宅与外界隔离开。
窗外隐约传来别家守岁的欢语,老宅里却只有床头一盏孤灯,在夜色中晕开小片昏黄的光域。
杏子盘腿坐在床铺中央,兴致勃勃地复盘着今日趣事。北原优正铺着床单,她未动,素色布料如流水般掠过她半透明的身躯,轻飘飘的从她头顶落下软绒绒的铺平。
明明是同她共同经历的事情,但她口中描述的走街串巷遇到大橘,点燃仙女棒,求御神签似乎都要比他记忆力有趣的多
“优的同学们,吉村说要考体育大学,早乙女同学似乎要继承神社……“杏子细数着他同学们的志向。
北原优点点头,继续抻平床角。
“那优呢?”杏子再次露出那种很专注的神情看着他。
最近被接二连三的问到关于未来规划的问题,北原优疑惑的抬起头,恰巧捕捉到她慌忙别过脸去的瞬间,耳尖泛红:“怎么啦!我简单问问而已,你不想说不用回答的……”
“杏子认为我的未来还能是什么呢?”
床垫一震,杏子看见优很寻常的坐下,他模样平淡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参加完结业典礼后离开雨沼町,读大学,假期打工补贴家里,如此循环,直至大学毕业。”
他凝视着杏子微微张开又经犹豫闭合的唇,那个问题在舌尖辗转——
你准备问的,是我的未来里有没有你,对吗?
可持续的只有安静,优揉了揉脖颈没问出口,杏子听完他平淡无奇的规划后,反倒像是卸下重担般,轻声感叹:“这样就很好了。”
等不到她再说什么,是他想多了。
北原优叹口气,点点头算作对杏子话里意思的赞同:“那么,晚安吧。”
“嗯,晚安,优。”
他失落的闭上眼,听到杏子清浅的笑声在他旁边。
思绪飘回初来老宅的时日,杏子当时还以此威胁他去帮忙寻找身体,如今却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睡意如潮水漫上,将他卷入朦胧的暖意中,在头脑模糊的边界,他仿佛以奇怪的第三视角注视着榻上相依杏子与自己。
人类和幽灵同床共枕,这画面荒诞又温柔。
但,没有找到她的头颅,杏子不能去投胎,在他离开雨沼町后,一个人的杏子该怎么办呢?
再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存在,会很孤独吧……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一个被忽略了太久的细节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杏子总要睡在床上。
和她相处这么久,他唯一无法改变的是她每晚一定要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觉,一直来认为是她保留着少女心性的小任性,可幽灵为何对一张普通的床铺有如此深的执念?
除非……这床本身就是最后的囚笼。
北原优轻轻坐起身,动作谨慎得如同靠近易碎的泡沫。
月光透过窗棂,为杏子透明的轮廓盖上一层薄纱。
“优?”杏子睡眼惺忪,看着靠近的北原优下意识呢喃出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手指却已探向床板边缘。当他掀开陈旧床板的那一刻,长年累月积下的灰尘扑面而来。
“我一定会完成杏子往生的愿望。”
狂跳的心脏催促他拿来工具撬开床板下的木制夹层,最下面是弹簧床垫,本该完整的平面却有一个扎眼的巨大暗红色凹陷,像是某种液体干涸后留下的残酷印记。
在乱糟糟纠缠在一起的棉花中,北原优的指尖触碰到到坚硬的、圆润的、冰凉的物体。
随着杂物被小心拨开,一个洁白的头骨逐渐显露出来,额骨完好,黑洞洞的眼窝仿佛仍在凝视着凶手,下颌骨保持着微微张开的姿态,背面还贴着墨水已经晕染模糊的纸符。
原来,我们真的日日夜夜――
同床共枕。
杏子已经起身,她呆呆地望向自己的头骨。
背对着窗户,优看不清她的神情,过了好久,只听见她压抑着喜悦的哭腔:“太好了……优君,你找到我了。”
她缓慢的飘动过来,走到月光下,北原优看见她那与混合着光芒莹莹的泪珠,她对着他绽开那最灿烂的笑容。
太突然了。
北原优知道杏子是幽灵,却总没有他们会在某一天突然分离的觉悟。
樱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早已在等待这一刻,月光如水,洗过簇簇繁花,在地面的积雪上投下淡蓝色的、摇曳的花影。
冬天土壤被冻得严实,没有上次好挖却给了他时间,北原优用外套包裹住的杏子头颅,杏子就站在树下。
“真厉害呢,怎么优总能找到我?”杏子喟叹着,什么都做不了的她只能凝视着头上那半树樱花,“我要把樱花都带走,让你的院子变得光秃秃不好看啦。”
她坏笑起来,全无伤感,如同等待恶作剧陷阱发作的小孩。
“大概是家族神官血脉遗传?直觉太准。”优将混着雪花的冻土一铲一铲挖开,一句一句的回复她:“好,都送给你。”
东川杏子的头颅实在太小,就算被外套包裹住也只是小小的一团。
当他捧起头骨时轻若无物,这样轻盈,倒叫北原优陷入初见时的回忆:同片樱花下,杏子坐在搬家的纸盒箱上,小腿一晃一晃的看着他踏入院门。
从蝉鸣不止的夏走到寂静的冬,东川杏子一直陪在北原优身边。
心头翻涌起万般不舍,也在优想起找到尸骨后杏子的笑容被亲手斩断。
不要说出会给杏子带来困扰的话了,让她安然离去吧。
优将将头骨轻轻放入坑中,杏子注视着他的动作。
就在最后一铲土要盖上去时,杏子突然发声,优颤抖着放下铲子。
“北原优,我们还没有好好告别呢,不要那么着急赶我走啊!”杏子走过来。
他正半蹲着,杏子来到他身前,优仰望着幽灵。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郑重的凝望着她,目光从她的肩颈到发丝一一描摹,想要记下这一刻的她:凝聚着月华的白色精灵,独自度过二十年光阴的孤绝,她将全部的生命力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倾泻,美得惊心动魄,也令人心碎。
北原优克制住自己想说话的愿望,杏子那张晶莹剔透的脸缓缓放大。
他闭上眼,忐忑等待着。
唇瓣传来按压的触感,北原优睁开眼,吐息间喉中的暖气化为暖雾,两根白皙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
微微摩挲着,杏子去触碰活人那片温热的柔软。
她轻轻开口,努力为他留下温柔的样子:“好幸福,优终于找到孤独的我了。”
“要好好长大啊,北原优。”
凝聚出实体的手亲自为自己的头颅盖上最后一捧土。
刹那间,樱树发出一种类似碎玉相击的细微清响,每片花瓣都像是用冰晶凝结而成,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灼灼燃烧。
冬季的花色苍白,樱花纷纷而落甚至比上次还要猛烈,北原优的视野只剩下暴雪花瓣,他伸出的手只抓住了落花。
当一切归为寂静后,他的面前只剩下院中空荡荡的积雪。
北原优死死咬住杏子触碰过的嘴唇,铁锹轰然砸进雪堆里。
他完成了她的愿望。
[东川杏子是自由的,不可以有任何事物束缚她,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