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昆只觉得脸颊烧得厉害，仿佛那些私人倾注的文字被当众朗读了出来。林木也绷紧了身体，眼神死死盯着张鹏的手，那本子里也有他一半的心血。
忽然，张鹏停止了翻动。
他抬起眼皮，那双小眼睛隔着镜片，先是在面如死灰的喻昆脸上停留一瞬，又缓缓移向一旁紧绷着脸的林木，嘴角那抹令人不适的弧度拉得更开了。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尽嘲讽的鼻音，“交换小说？写得还挺投入嘛？”
话音未落，根本不容两人有任何反应——或许他根本就在期待他们惊慌失措的反应——那双肥厚的手已然抓住本子的两侧。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撕裂声，猛地炸响在寂静的教室里，粗暴地蹂躏着所有人的耳膜。
那声音如此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毁灭意味。硬壳封面被轻易地撕开，内页的纸张惨白地裸露出来，紧接着是更密集、更疯狂的撕裂声。张鹏的手臂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表演式的残忍，将本子从中彻底撕成两半，甚至还不解气地又反复撕扯了几下。
瞬间，无数写着少年幻想与心事的纸片，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色鸟群，纷纷扬扬，飘散落下，最后无力地跌落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喻昆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放大，死死盯着地上那些破碎的纸片，仿佛被撕碎的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林木的拳头在桌下无声地攥紧，指节发白，一种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无力的冰冷感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张鹏将手中残破的纸团随手扔在那堆“残骸”上，像是丢弃什么垃圾。他拍了拍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重新锁定了几乎石化的喻昆，那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他冷笑着，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还有更受不了的等着你。”
他向前踱了一步，肥胖的身躯带来的阴影几乎将喻昆完全笼罩。
“A班班主任刚跟我提了，”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欣赏着喻昆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中午午休，有个学生——心理是不是有点问题？啊？鬼鬼祟祟，不睡觉，跑出去乱按教学楼的公共设备？”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喻昆耳鸣眼花。
“我就知道！除了你喻昆，还有谁能干出这种心理阴暗的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审判般的厉色，“正经心思不用，专搞这些歪门邪道！不是心理阴暗是什么？啊？！”
“心理阴暗”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入喻昆的耳朵。他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反驳，想说那只是无聊，只是想看看……但在张鹏那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和林木震惊的侧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成一片无声的震颤和一种缓缓升腾起来的愤怒。
张鹏满意地看着喻昆彻底垮下去的肩膀和灰败的脸色，仿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惩戒。他冷哼一声，终于挪开脚步，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留下身后一地狼藉和两个少年被彻底击碎的自尊。
那本被撕碎的小说，如同一个被强行掐断的梦境，留下了一地难以收拾的残骸。
随后的几天，一种沉闷的、粘稠的低气压笼罩在林木与喻昆之间。
两人都显得有些寡言，课间也多是各自发呆，往日里那些关于剧情设定和角色命运的低声争论，彻底消失了。
空气中仿佛始终飘荡着那日纸质撕裂的刺耳余音，以及“心理阴暗”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带着羞辱意味的重量。
林木敏锐地察觉到喻昆的异常。有那么几天，喻昆像是被无形的漩涡卷走了一般，每次下课铃响，他便第一个冲出教室，身影迅速没入走廊涌动的人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问他，也只得到含糊的“有点事”或者干脆是心不在焉的搪塞。他的眼神时而空洞，时而又像是燃烧着某种林木看不懂的、幽暗的火苗。
这种状态持续了数日，就在林木几乎要按捺不住追问时，喻昆却又忽然“正常”了。他不再一下课就消失，恢复了往日大部分的神态，甚至主动买了一个崭新的、封面是暗黑色调的硬壳本子，塞到林木手里。
“喏，”他的语气听起来近乎平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接着写？”
他的态度太过自然，仿佛那场风波已然过去，那本被撕碎的心血和那句伤人的论断都已被时间掩埋。
林木虽有疑虑，但见好友似乎走出了阴霾，也稍稍安心，接过本子，重新提笔。只是笔尖落下时，总觉得那新纸张的洁白之下，潜藏着某种未可知的暗流。
又过了几日，一个课间，喻昆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桌上小憩或是闲聊，而是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林木的手臂。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奇异的光彩，混合着紧张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喂，林木，”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天台。现在。有事。”
他的语气不同往常，林木心下诧异，却还是跟着他，一前一后，避开人流，沿着楼梯走上了平日里鲜有人至的天台。
午后的风立刻包裹了他们，带着夏日特有的燥热，吹得喻昆额前的发丝乱舞。他反手小心地关上天台那扇锈蚀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楼下那个按部就班、规则森严的世界。
他转过身，背靠着斑驳的水泥围栏，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林木，脸上再无前几日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扭曲的神秘感。
“林木，”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木一怔，尚未反应过来。
喻昆的嘴角缓缓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那并非往日没心没肺的笑，里面淬着冷意和某种豁出去的疯狂。
“张鹏不是说我们‘心理阴暗’吗？”他重复着那个词，语调古怪，像是在玩味，又像是在给自己寻找某种正当性，“好啊……那我们就‘阴暗’给他看。”
他向前凑近一步，眼神死死锁住林木惊疑不定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颁布某种邪恶的盟约：
“一起复仇吧，林木。”
“既然我们天生‘心理阴暗’，那么睚眦必报——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风在这一刻似乎也静止了。天台上空旷无人，只有他的话语，带着滚烫的恨意和诱人堕落的疯狂，清晰地回荡在林木的耳畔，撞击着他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