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纸页就是我的世界。铅笔划过,留下粗粝但清晰的线条,一个披着披风的英雄就站在那里,比我画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神气。他是我笔下的造物,是我的朋友,我的化身。
下一格,大魔王张牙舞爪地出现,面孔扭曲,但确实有点……幼稚。没关系。英雄举起了宝剑,动作干净利落。再下一格,宝剑挥下,魔王应声倒地。最后,英雄独自站在高高的山巅,背景是刚刚升起的太阳,用铅笔狠狠涂黑的放射线代表着光芒。他赢了。世界安静了。
我停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的橡皮屑。
然后,世界的声音才一点点涌回来。
刚才那片属于英雄和魔王的寂静被挤碎了。好几个影子压在了我的画纸上,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哇!画完了?”
“好像啊!跟真的一样!”
“厉害!完全不像小学生画的啊!”
我低着头,能看到那些挤在桌边的胳膊肘,还有他们盯着我画看的眼神。铅笔还攥在我手里,有点烫。我没抬头,但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不是平时那种无所谓的样子,是带着一点……羡慕?这感觉很好,像夏天一口气喝下的汽水,泡泡咕噜咕噜地顶上来。
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带着笑:“喂,你这魔王画得不行啊,一点都不厉害。”
对啊。说得对。魔王怎么能这么简单就被打败呢?他得更可怕,更厉害才行。
我想了想,笔尖又落回纸上。唰唰几下,魔王长出了六条胳膊,每只手里都抓着东西——不是刀剑,是圆规、三角板、还有一本卷起来的书。最后,我给魔王加上了头发,不对,是加上了没有头发的头顶,中间光溜溜的,两边耷拉着几根线。
“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陈老师吗!”
“好像!地中海!还有三角板!”
笑声一下子炸开了,比刚才夸我的时候还要响。我也忍不住跟着咧开嘴,笔尖还点在那个滑稽的魔王头上,准备再给它加个狰狞的表情。
突然,所有的笑声像被刀切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一片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完全笼罩了我和我的画。一只大手,骨节粗大,沾着粉笔灰,猛地按在了我的画纸上,粗糙的指腹几乎摁碎了那个六臂魔王。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手捏住纸边,猛地一扯!
刺啦——
纸被粗暴地从我手下抽走,铅笔尖在空白处划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痕。
我愣愣地抬起头。
陈老师就站在我面前,脸涨得通红,鼻孔因为生气而一张一翕。他把那幅画举到眼前,画纸上那个拿着三角板和圆规的滑稽魔王,正正好贴在他自己的脸旁边。一模一样的地中海,一模一样的三角板。
他看起来比画上的魔王可怕一万倍。
……
走廊很凉,瓷砖贴着我的后背。我靠着墙,头垂得很低,能看见自己旧球鞋的鞋尖。门没关严,教室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像什么样子!”
“……不学好……”
“……分得清漫画和现实吗?”
最后那句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的,却格外清楚,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接着是几声压不住的低笑。画得像真的一样?现在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夸奖了。
放学铃响了很久,我才慢慢挪出校门。街上人很多,大家都朝着各自的方向快步走着,只有我慢吞吞的,顺着人流,好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脚。
回到家,门关上的瞬间,外面的世界就安静了。我径直钻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书包扔在地上,发出闷响。只有在这里,在摊开的空白笔记本前,握着笔,我才又能喘过气来。铅笔沙沙的声音是最好的药,那些线条重新构建起秩序和力量,我的眼睛追着笔尖,那里有光。
“吃饭了。”
门口传来妈妈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模糊。我应了一声,却没动笔。直到她又喊了一次,声音高了些,我才放下笔出去。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吃到一半,她的声音又响起来,不高,但像小石子一样砸下来。
“又趴屋里画那些东西?”
“画那些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
我没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数着碗里的米粒。它们一粒粒的,好像怎么数也数不完。
第二天课间,我又拿出了本子。铅笔在手里,却有点沉。周围偶尔有目光扫过来,不再是好奇和羡慕,而是另一种东西,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瞥一眼,又很快地转开,伴随着低低的、意味不明的笑声。我低着头,眼睛只盯着纸页上方寸之地,感觉脖子后面沉甸甸的。
突然,身边的光线暗了一下。
一个人停在了我的左边。我看不到脸,只能看到衣服的下摆和垂在身边的手。窗户在他身后,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逆着光,影子长长地投在我的本子上。
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指干净修长,轻轻地从我肘边拿起了那本画满了英雄和魔王的笔记本。
我的心猛地提了一下,准备迎接又一轮的嘲笑或是指责。
然而,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真诚:
“哇……你画的?”
那个人翻动着纸页,动作很轻。
“画得真好。特别是最后这个镜头,”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仔细看,“你以后一定会画出特别厉害的故事的。”
我愣住了,捏着铅笔的手指微微发抖。我慢慢地、几乎是迟疑地转过头,抬起眼。
阳光从那个人身后汹涌地扑过来,过于耀眼,让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温暖的、发着光的轮廓。但那句话却异常清晰地落进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敲在心里。
那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纸上的那个英雄,站在山顶,迎着万丈光芒。
我的眼睛,一定也亮起来了。
那句话像一颗种子,掉进我心里最深处那片几乎干涸的土壤里。它开始疯长,盘根错节,缠绕住我所有的念头。画出好漫画,画出厉害的故事——这个想法不再仅仅是喜欢,它变成了我必须抓住的东西,是我在沉闷课堂和空荡房间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响亮得盖过了一切。
我开始跑着上下学。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人流依旧朝着固定的方向涌动。但我不再慢吞吞地顺着他们沉重的节奏。我背着书包,里面塞满了画本和铅笔,逆着他们奔跑,在人潮的缝隙里飞快地穿行,有时甚至会忍不住跳起来拍一下路旁低垂的树枝。风从耳边擦过,我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脚下的路不是通往学校或者回家,而是通向某个只有我和我的英雄存在的星球。
日子变成了简单的重复镜头:飞快划过的街道,课桌上堆高的书本后面藏着的素描本,房间里亮到深夜的台灯,还有铅笔划过纸面永无止境的沙沙声。画,不停地画。周围的空气似乎更沉默了,同学们偶尔投来的目光也早已从不解变成了彻底的忽略。我不在乎,我的世界边界就是画纸的四个角。
直到某一天,我下意识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抬起头,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肩膀变宽了,喉结变得明显,校服也换成了高中生的款式。时间在画笔的刷刷声里悄然滑过,我已经十七岁,高二。
课间,教室嘈杂。我依旧伏在桌角,铅笔勾勒着新的分镜。背影和小学时一样专注,但周围不再有拥挤的身影和惊叹。只有旁边偶尔传来的嬉笑声,似乎也与我无关。
突然,一只略显粗糙、带着粉笔灰味的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力度不重,却足以打断我笔下行云流水的战斗场面。
接下来,我就站在了教师办公室。班主任看着桌上几张被没收的画稿,又看看我,叹了口气,话语是熟悉的苦口婆心。
“还有一年,就一年了,关键时刻。你不能还这样迷迷糊糊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过吗?”
办公室里弥漫着旧书本和茶水的气味。我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鞋尖上。沉默了一会儿,那些盘根错节的念头最终只凝聚成一句简单的话,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说:
“我喜欢画漫画。”
班主任像是被这句话噎住了,所有准备好的说教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什么也没再说。我转身离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也空荡荡的,说不清是低落还是麻木。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带着微尘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家里很静,只有冰箱运作的低沉嗡鸣。我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冷光照亮里面所剩无几的东西。拿出昨晚吃剩的、用保鲜膜封好的半盘青菜和一小碗米饭。揭开保鲜膜,米饭有点硬。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倒一点油,油热了,把饭菜依次倒进去,翻炒,热气带着微弱的食物香味弥漫开来。动作熟练得不需要思考。
我把热好的饭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餐桌靠着入户门的墙,我拉开椅子,面向墙壁坐下。左边是厨房门口,右边是宽敞却昏暗的客厅,更远处,是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傍晚微弱的天光从那里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我没有开餐桌上的灯,就这么坐在昏暗中,拿起筷子。
画面定格在我吃饭的左侧身影上,光线很暗,只有客厅那边投来的模糊微光,在我身上切割出大片的阴影。我埋着头,安静地咀嚼。
忽然,就在我夹起一筷子青菜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右边客厅远处的景象——那片原本是阳台和玻璃门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片断裂的废墟。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框架裸露着,更远处是深蓝色的夜空,甚至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晚风毫无阻碍地吹进来,带着一股陌生的凉意。
我的动作僵住了,筷子还停在嘴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我转过头。
真的。我家阳台……消失了。整个外侧墙壁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撕扯掉了,边缘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的钢筋和砖块。客厅和外面的世界直接连通了。
发生了什么?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我一步步走向那片废墟,脚下踩到细小的碎石。走到原本是阳台推拉门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俯身,扒着断裂的墙体边缘往下看——楼下街道的灯光正常亮着,没有任何异常。
“这里是你家吗?”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歉意的女声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客厅里。她个子不高不矮,顶着一头俏皮的咖色短卷发,发型有些像层叠的鲻鱼尾。身上穿着一件设计别致的白色长款衬衫,领口和袖口有精致的细节,像件小礼服,下身搭配着黑色的西装短裤。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正用一种充满好奇和探索意味的眼神打量着我和这片狼藉,神态活泼得像只偶然闯入的小动物。
“你……你怎么进来的?”我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她一点也没被我的反应吓到,反而眯起眼睛,摇了摇手指,语气轻快还带着点小得意:“我可是从月球来的月球人,有超能力的!刚才你家附近有颗陨石要掉下来,我就用超能力把它推开了,可惜……”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指了指那片废墟,“没控制好力道,不小心把你家弄坏了。”
我看着她,眼角耷拉下来,嘴巴微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吃惊的表情还是该觉得她是个傻子。这说辞也太……
“怎么,不信我有超能力吗?”她似乎看出我的怀疑,叉起腰,“我可是什么都能做到!”
“什么都能做到?”我重复了一遍,心里那点惊吓被她这离谱的自信冲淡了,转而升起一股无奈又想吐槽的冲动。我指了指餐桌上那盘落满了灰尘的饭菜,“那正好,我的晚饭没法吃了,你去给我炒盘菜来吧。”
“哼,这有什么难的!”她像是受了挑战,微微鼓起脸颊,转身就雄赳赳地走进了厨房。
我看着她背影,索性把餐桌往外拉了拉,坐下,从桌上的水果篮里捡起一颗青提,擦了擦,一边吃一边看好戏。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看到她站在案板前,好奇地拿起菜刀比划,又凑近调料罐闻了闻,眉头皱起,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拿起一个土豆。紧接着,她周身开始散发出一层柔和的、奇异的光芒。下一秒,厨房里的景象让我嘴里的青提都忘了嚼——
菜刀自己飞了起来,唰唰几下就把土豆切成均匀的细丝。锅子飘到半空,灶台自己燃起一簇耀眼的、如同魔法阵般的火焰。油瓶倾斜,盐罐抖动,一切都在无形的力量操控下进行,速度快得眼花缭乱。
几乎是一瞬间,一盘热气腾腾的炒土豆丝就完成了,稳稳地飞到她手中。她得意洋洋地端着盘子走到我面前,啪地放在桌上,下巴微扬:
“喏!尝尝吧!”
我看看她,又看看那盘卖相确实不错的土豆丝,拿起筷子,夹起一撮放进嘴里。
嚼了嚼。咽下去。
“嗯,做得还不错啊。”我面无表情地说,又夹了一筷子,“你也尝尝。”
“真的?”她眼睛一亮,立刻高兴起来,也拿起一副筷子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刚嚼了两下,她脸上洋洋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了。眉头紧紧皱起,眼睛瞪得圆圆的,下一秒就直接吐了出来,伸出舌头,嘴里含糊地大叫:“哇!咸死了!你怎么不早说!”
我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都在抖:“看来……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用超能力办到啊。”我递给她一颗青提,“尝尝这个压一压。”
她气鼓鼓地接过青提,塞进嘴里,下一秒,表情瞬间由阴转晴,眼睛再次亮起来,充满了惊喜:“哇!这个好好吃!好甜!”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又连续吃了好几颗,然后突然一拍手,
“对了!我正好刚到地球还没有名字!”
她指着我手里的青提,笑容灿烂得晃眼:“我以后就叫杨青提吧!”她说完,又歪着头看我,“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张了张嘴:“我叫……”
声音戛然而止。
视角猛地抽离、上升。
刚才那片温暖的灯光、桌上的青提、自称月球少女的杨青提、还有那片废墟……全都凝固、缩小,变成了一张摊开在桌面上的画纸。画纸的上半部分是用铅笔仔细勾勒出的画面,而下半部分还是一片空白,对话气泡里的线稿也只画到“我叫……”那里。
镜头拉远,照出这张书桌的全貌。桌面上散乱地铺着各种笔、尺子、墨水,旁边高高地堆着好几摞画完的原稿纸,就像专业漫画家的作画台。
而我,正痛苦地趴在这堆稿纸中间,脸埋在臂弯里,发出沉闷又烦躁的呻吟。
“啊……完全……没灵感了……”
脑袋里空空如也,之前支撑我的那个念头,此刻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我猛地抬起头,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决定出去走走。
没有目的地,只是跟着脚步。傍晚的风吹在脸上,稍微吹散了一点胸口的滞闷。走着走着,我鬼使神差地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停了下来。木质招牌,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
推开门,铃铛轻响。一股混合着咖啡醇香和甜点气息的温暖空气包裹过来。我走到前台,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盘算着喝点什么能提神。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的动作顿住了,数着零钱的手指停了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直觉让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向着我左前方那个靠窗的位置看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温柔地倾泻在那个角落,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和的滤镜。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那里。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黑色的运动长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帆布鞋。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低垂,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她的一只手撑着侧脸,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书页上,姿态沉静而典雅,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峻的、疏离的知性气息。
窗外的光勾勒着她清晰的侧面轮廓,照亮她微微卷曲的、利落的短发,发色是温柔的深咖色。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长得……竟然和我漫画里刚刚创造出来的那个月球少女——
杨青提——
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敲着,我几乎能听到那咚咚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靠近那个靠窗的位置。
我先试探着,半个身子蹭进了她对面的座位区域,她的视线还落在书页上,似乎没有察觉。我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下,她终于抬起了头。
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像两潭深秋的湖水,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什么情绪的波纹。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仿佛我的出现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脸颊有点发烫,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桌子的边缘。喉咙发干,我舔了舔嘴唇,才发出有些艰涩的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顿了顿,鼓起勇气,“你……你长得和我的一个漫画里的女主……好像……”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调侃:“这种搭讪方式是不是有点太老套了?”
“不不不!不是搭讪!”我一下子急了,连忙摆手,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是真的!是我自己画的漫画!你真的……真的和我画的那个女主角一模一样!”越说越激动,我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抓过一直背着的黑色单肩斜挎包,手忙脚乱地在里面翻找。
画笔、橡皮、散乱的草稿纸……我几乎把整个包都掏空了,终于把那几张画着杨青提和废墟阳台的画稿找了出来。纸张边缘有些卷曲,还沾着点铅笔灰。我像是献宝一样,有些笨拙地把它们递到她面前。
“你看,就是这个……”
她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我递过去的画稿,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她没有立刻拒绝,而是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接过了那叠略显潦草的画纸。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随意翻两下就还给我。她低下头,扶了扶眼镜,真的开始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了起来。她的目光随着我的铅笔线条移动,时而停留在某个分格,时而又往回翻一页,看得格外仔细。时间一点点过去,吧台那边叫到了我的号码,我的咖啡好了。我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她完全沉浸在画稿里,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我……我去拿一下咖啡。”我小声说。
她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没离开画纸。
我起身离开,心里七上八下。取回那杯热美式往回走时,我看到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但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嘴角……嘴角似乎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那不像是在嘲笑,更像是一种……若有所思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她的指尖轻轻点着画稿上那个被咸得吐舌头的“杨青提”,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我走回座位,她察觉到了,抬起头。那抹笑意瞬间消失了,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她把画稿轻轻放在桌上,推还给我。
我刚坐下,她就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面试官一样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开头还挺有意思的。你想画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问题来得突然,但我心里早就有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画一个少男少女相遇的故事。你看,女主不是普通人,她是月球人,拥有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超能力。”说到漫画,我的紧张感消退了不少,语速也快了起来,“但我觉得,这种无所不能的能力,反而会让她远离正常人的世界,她没有正常人的烦恼,可能也就没有正常人的情感。我想画的,就是她在和男主角的相处中,一点点变得普通,懂得喜怒哀乐的故事。”
我看向她,眼神发亮:“你看,很多故事都是从平凡到特殊,我的想法正相反!”
她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耳,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哦?听起来……还不错啊。”
“是吧!是吧!”得到肯定,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这可是我的人生故事!我肯定要画出最好的故事来!” 兴奋的情绪让我话多了起来,“虽然中间具体会怎样发展我还没完全想好,会遇到什么困难,怎么解决……但是!结局我已经决定了!”
“哦?”她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宣言勾起了一丝好奇,微微侧头,“结局是什么?”
“结局一定是——”我双手比划着,试图描绘出脑海中的画面,“他们一定要一起看日出!在山顶,或者在海边,总之是很高的地方!太阳升起来,金光闪闪的,特别漂亮!他们一起看着那个景象!” 我说得有些急切,脸上因为憧憬而发亮,“我很喜欢这个结局,真的,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么想的了!”
听到我的话,她摩挲着杯耳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一个了然的微笑,而更像是一种……玩味的、带着某种深意的表情。但她什么也没评价,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下一秒,她的问题就变得尖锐起来,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结局的插曲从未发生:“那你说说,这里面——”她的指尖点向那格“杨青提”被咸到表情扭曲吐舌头的画面,“怎么会有这种恶趣味的剧情?感觉……和你刚才说的那种偏治愈的风格,不太搭调。这段表现方式,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就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我高昂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肩膀垮了下来,我低下头,盯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声音也变小了:“这个……确实是我的问题……我总是会忍不住画这种有点……奇怪的桥段……老是改不掉……”
“那之后的剧情呢?你打算怎么发展?”她继续问,语气平稳,却步步紧逼。
“就……就是男女主在一起相处,然后慢慢改变……”我嘟囔着,底气不足。
“先不说‘改变’这个目的是否能达成,这确实是你的故事。”她向前倾了倾身体,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格外专注,“那具体要怎么样呢?通过什么样的事件?对话?日常的细节?摩擦还是默契?”
我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到胸口,声音细若蚊蚋:“这个……我……我也不知道……我……我没有和女生相处过……”
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我猛地抬起头,原本晦暗的眼睛里瞬间重新迸发出光彩,情绪一下子变得高涨,甚至有些急切:
“对了!我在这里遇到你肯定不是巧合!这一定是……是灵感!是命运!”我热切地盯着她,语速飞快,“我想请你帮我!帮我一起完成这部漫画!”
她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弄懵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表情:“嗯?什么意思?”
“就是你跟我一起,试一试!试一试漫画里男女主相处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帮我找找灵感,积累点素材!”我急切地解释着,双手比划着。
她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好几秒,直到把我看得又开始紧张起来,才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这不还是在搭讪吗?”
我一下子噎住了,脸腾地红了起来,张着嘴:“啊……我……我不是……”支支吾吾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跟你开玩笑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夏日明亮的阳光,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正好,现在是暑假,我也有一些时间。”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我。我看向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不敢相信她就这么答应了。窗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在那一个瞬间,我的视角仿佛发生了奇妙的偏移——她鼻梁上那副冷静的黑框眼镜消失了,那头深咖色的短发似乎也变得更具活力,微微卷翘着。身上那件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在我眼中模糊变幻,仿佛化作了那件带着精致细节的白色长款衬衫和西装短裤。那个坐在我对面、气质冷峻的少女,恍惚间变成了画纸上那个活泼灵动、眼神里充满好奇光的“杨青提”。
光芒在她周身流转,我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惊散了这美妙的幻象。
随后,我仿佛听到她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那份我最熟悉的活泼和那像小动物一样可爱的好奇心。
“那么,”她问,“我们先去哪里呀?”
……
……
几天的时间,像是被水滴石穿的时光,无声无息地溜走。最初那股“命运相遇”的兴奋劲,在被现实细细研磨后,渐渐露出底下苍白而不知所措的底色。
我们坐在一辆有些摇晃的公交车上,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我歪着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框上,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千篇一律向后掠过的街景。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一起坐公交车出去玩……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义啊……”
她就坐在我旁边,隔着不远不近的、刚好是一个座位的距离。她的身体微微偏向她那侧的车窗,安静地看着外面。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的镜片,像两块小小的屏幕,不断映掠过流动的绿树、楼房和灰蒙蒙的天空。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公交车报站名的电子女声偶尔切割着这片沉默。
目的地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市民公园。下了车,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公园确实旧了,油漆剥落,设施泛着岁月的痕迹,但绿树成荫,草坪修剪得整齐,远处那座青色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成为视野里最鲜艳的标志。
我停下脚步,抬手指向那座摩天轮,语气试图装得自然,却还是透出一丝刻意的安排感:“到了。你看,这就是你说想试试的摩天轮。”
她闻言,转过头来看我,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困惑。她微微蹙眉,语气平淡地纠正道:“这不是你要来的吗?”
我愣了一下。是我要来的吗?记忆像是被轻轻搅动的水面,泛起模糊的波纹。明明记得……是她说想体验……不对,好像是我自己……脑子里有点乱。我甩甩头,把这微不足道的疑惑归结于自己记错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吧。”
就在我们沿着林荫道漫无目的往前走的时候,天色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夏日的雨来得急促而密集,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树叶上、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和尘土的气息。
“下雨了!”我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拉起她的手腕,快步跑向不远处的一座中式凉亭。
凉亭顶部覆盖着深色的瓦片,四角飞檐。亭子边上缠绕着茂密的藤蔓植物,翠绿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雨水汇聚成股,顺着叶片尖端和亭角滴落,形成一道晶莹断续的水帘,将亭子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我们坐在冰凉的石头长椅上,中间依旧隔着那个礼貌的距离。亭子里只有我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湿润凉意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气味,但更浓郁的,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她看着亭外连绵的雨幕,我则盯着脚下被偶尔飘进来的雨滴打湿的石板地,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雨声淅沥,世界变得安静而封闭。
终于,是她先打破了这令人难捱的寂静。她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静。
“这些天,差不多该试的都尝试过了吧。吃饭,看电影,逛书店,坐公交,来公园……”她细数着这几日堪称“乏善可陈”的“取材”经历,然后转过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你的想法,我的想法,都试过了。你的漫画……完成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我猛地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变得又干又涩:“不知道……我……画不出来。”
“画不出来?”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嗯。”我闷闷地应着,感觉喉咙发紧,
“我……不知道怎么了。感觉脑子里有很多想画的,有很多情绪想要表达出来,可是……可是一旦拿起笔,面对白纸,我就……”我抬起手,无力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颓然落下,“我就什么都画不出来了。感觉……感觉我们这些天的经历,平平淡淡的,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能迸发出灵感的故事。”
我说完,亭子里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她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思绪,目光重新投向亭外连绵的雨帘,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欲言又止。
我向后靠去,双手向后撑在冰凉的石质长椅上,仰起头,呆呆地望着亭子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阴暗朦胧的天空。看着无数雨滴划破灰色的天幕,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内心的焦躁和迷茫也像这雨水一样,淅淅沥沥,纠缠不清。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故事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那些炽热的、有趣的、动人的瞬间,到底藏在哪里?
雨水滴答。时间流逝。
忽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劈开混乱的思绪,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
我猛地坐直身体,转过头看向她,眼睛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而微微睁大,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急切:
“我知道该去哪里了!”
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声音惊动,疑惑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迎着她的目光,重复道,这一次更加肯定:“我知道怎么样才能知道……我到底该画些什么了。”
她没有问去哪里,只是安静地站起来,跟在我身后。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凉亭,踏上湿漉漉的小径。路途比想象中更远,需要换乘好几趟公交车。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繁华逐渐变得稀疏、陈旧。她始终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或者站在我身侧,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没有一丝不耐或埋怨。但那沉默似乎与之前不同,不再是纯粹的清冷,反而像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难以捉摸的期待,或者说,是某种沉甸甸的心事,让她显得比平时更加静谧。
到达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但光线已经变得柔和而绵长。
眼前的小学,比我记忆中的更加破败了。锈红色的砖墙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内里。围墙的铁栅栏锈迹斑斑,有一处甚至歪斜了。空荡荡的操场上,旧的塑胶跑道边缘卷曲翘起。它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夕阳的光辉里,像一位被时光遗忘的老者,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故事。金色的光芒斜斜地打在斑驳的墙面上,勾勒出明暗交织的轮廓,美得令人心碎,又荒凉得让人鼻酸。假期里的学校,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空旷操场发出的细微呜咽声,将这份回忆的凄美无限放大。
推开吱呀作响的锈铁门,走进这片过于安静的领地,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我的感官。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将她稍稍落在身后,沿着熟悉的路线,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息。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最终,我停在了那间教室门口。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整齐地排列着,却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雨后天晴的微光从高大的窗户透进来,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光线落在那些空置的桌椅上,像是温柔的抚摸,又像是寂寞的追悼。
我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桌椅,精准地落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上。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正埋着头,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滑动,嘴角带着全神贯注的、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的周围,围着几个小脑袋,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眼睛里闪着光。那时的他,画画时是多么快乐啊,笔下的线条仿佛自己会跳舞。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
那种纯粹的表达欲和快乐,到底丢在哪里了?
紧接着,另一幅幻影重叠上来——依旧是那片灿烂到耀眼的阳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站在桌旁,拿起他的画,用清澈而肯定的声音说:“你以后一定会画出特别厉害的故事的。”
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我赶紧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
再睁开时,教室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寂静的阳光和尘埃。
这时,我才彻底回过神,发现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窗外,乌云早已散尽,金黄色的夕阳将整个世界涂抹得无比温柔和辉煌。
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指引着。我没有犹豫,转身离开教室,沿着楼梯继续向上,走向通往天台的门口。
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傍晚开阔的风立刻迎面吹来。
她果然在那里。
她背对着我,胳膊随意地搭在天台生锈的栏杆上,微微仰着头,望着远方被夕阳渲染得无比壮丽的天空。风吹动了她的发梢和衣角,她的身影在漫天霞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又异常的沉静,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某段悠远的回忆里,周身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寂寥感。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将手臂搭在她旁边的栏杆上。金属栏杆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余温。
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承载了我最初梦想的景色,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被一种复杂而澎湃的情绪填满。我率先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就是这里。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画出最好的漫画。”我转过头,看向她被霞光勾勒出的侧脸,“我想起来了,我的初心是什么……”
“现在,”我再次看向她,眼神灼灼,“一起完成我的漫画吧。”
她缓缓转过头来。夕阳的金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没有说话,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那不是一个礼貌的或者平淡的笑容,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糅合了了然、欣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的笑容。
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注视下,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副总是隔绝着她些许情绪的黑框眼镜上。
动作缓慢地,将它摘了下来。
下一刻,世界仿佛被夕阳的熔金彻底浸染,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褪去了眼镜的遮挡,她的眼眸完全显露出来,清澈明亮,映照着漫天霞光,仿佛落入了星辰。那头深咖色的短卷发在金色的夕风中轻轻飘扬,发梢都染上了温暖的光晕。白色的T恤和黑色的运动裤在光影变幻下,似乎也拥有了某种奇异的、超越现实的质感。她整个人的气质骤然一变,那份冷峻和疏离感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充满灵动的鲜活感,嘴角噙着的微笑变得温暖而真切,带着一点点狡黠和无限的好奇。
——活脱脱就是我画笔下,那个从月球而来的少女,杨青提。
我望着眼前这此生难忘的奇妙景象,望着她在金光中仿佛焕然新生的脸庞,先是微微一愣,瞳孔因为震惊和不可思议而放大。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发自内心的共鸣和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般缓缓涌上心头。所有的迷茫和滞涩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夕照与笑容涤荡干净。
我也看着她,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同样真心而释然的、会心的笑容。
风从天台掠过,吹动着我们的衣角和发梢,远方是熔金般的落日和绵延的云霞。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我们彼此相望的笑容。
思绪仿佛被夕阳点燃,接下来的几天,画笔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桌面,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几乎未曾停歇。那些和她一起经历的、看似平淡的日常,在回忆的滤镜和炽热的创作欲下,被重新着色,焕发出截然不同的光彩。
喧闹的街边小店,蒸汽氤氲。她兴奋地夹起一筷子拉面,鼓着腮帮子用力吹气,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我对面的位置,嘴角沾着一点油渍,笑得毫无阴霾。背景是虚化的、暖色调的食客和忙碌的店主,氛围热闹而温馨。
昏暗的影厅,只有大银幕的光影闪烁。杨青提穿着那件白色小衬衫,抱着一大桶爆米花,身体微微倾向我这边,不是在看电影,而是侧着头,对我做着夸张的鬼脸,模仿着电影里的怪物表情,俏皮又可爱。光线在她带笑的脸上明灭交替。
安静得能听到翻书声的书店一角,高大的书架形成深邃的走廊。她踮着脚尖,试图够到最上层的一本漫画书,表情专注又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我从她身后伸手,轻松帮她拿了下来,她回过头,脸上露出惊喜又略带崇拜的笑容,阳光从书架顶端的天窗洒下,在她发梢跳跃。
夕阳下的公交车,车内空荡。杨青提跪在座椅上,整个人几乎趴在窗玻璃上,指着窗外飞逝的某处景色,回过头来大声对我说着什么,短发飞扬,眼睛里倒映着窗外流动的金色世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纯粹快乐。
绿草如茵,树影婆娑。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中间放着一袋开了口的薯片。杨青提一边晃荡着双腿,一边拿起一片薯片,却没有自己吃,而是自然地递到我的嘴边,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笑容,仿佛在说“快吃呀”。
夕阳将摩天轮的轿厢染成温暖的蜜色。轿厢缓缓上升,透过玻璃窗可以俯瞰整个披着金光的公园和远方的城市轮廓。杨青提和我面对面坐着,她双手扒在玻璃上,脸几乎贴上去,惊叹地看着脚下越来越小的世界。然后,她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窗外的落日余晖,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笑容灿烂得不可思议,对我伸出手,仿佛在邀请我共舞,或者说……邀请我进入她的世界。轿厢里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幻般的幸福感。
画面戛然而止。
视角再一次猛地抽离、下落。
那些鲜艳的、流动的、洋溢着快乐和光晕的画面,瞬间凝固、缩小,变成一叠被一只纤细的手捏着的画稿。
那只手的主人,正坐在我对面咖啡馆的老位置。窗外是阴天,光线平淡。
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捻着那几张画稿的页脚,目光懒散地扫过纸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第一次看到我画时的好奇,也没有之后的沉思,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无趣。她甚至没有仔细看最后那格摩天轮的分镜,只是草草瞥了一眼,就将那叠画稿随意地放回了桌面上。
我紧张地看着她,心脏因为期待和隐隐的不安而加速跳动。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这之后的故事……就是摩天轮之后……”
她放下托着腮的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一般。”
她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用词,然后更直接地补充道:“倒不如说,很差。”
这句话像一记闷拳,狠狠砸在我的胃上。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诧异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无法掩饰地蔓延开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或许会有的下一句解释,或者……批评。
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继续追问,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难道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画的故事吗?这些……看起来很快乐的场面?”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叠画稿,“你的故事里,有你的真情实感吗?除了这些看起来很好看的画面之外,我还能看到什么?”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支支吾吾,心跳如鼓。她的话像一根细针,轻易就刺破了我为自己构建的华丽泡沫,触及到了我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贫瘠与慌乱。
见我说不出话,她继续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几乎是怜悯的嘲讽:“那我就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一起做了这么多事……你知道我的真实名字叫什么吗?”
我愣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不是杨青提吗?”
她听到这个答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无奈的事情,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短暂而又不屑的弧度:“杨青提?那不是你漫画里,那个月球少女的名字吗?”
……
……
……
轰隆一声。
仿佛整个世界在耳边碎裂开来。我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冷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里。
漫画里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
我……
看到我骤然惨白的脸色和彻底失语的样子,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很轻,却像最终的审判:
“看来,真正一直住在月球上的人……”
“是你啊。”
巨大的羞愧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试图补救,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利:“那……那故事不这么写!要不……要不写成其实这一切都是男主角要画的故事!是他想象出来的!是一重反转!这样是不是就……”
她甚至没有把头完全转回来,只是眼珠微微转动,视线懒懒地扫过我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托着腮的手依旧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打断了我徒劳的挣扎。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样的话……”
“不还是很普通嘛。”
画面定格。
我僵在座位上,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巨大的震撼和自我怀疑而剧烈颤抖着,嘴巴微微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整个世界,在她那句轻飘飘的“普通”里,彻底失去了颜色和声音。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就像一场夏日骤雨,来得突然,去得彻底,蒸发后连一丝水汽都未曾留下。仿佛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安静又犀利的少女,那个在夕阳天台摘下眼镜幻化成杨青提的女孩,从未真正存在过。她只存在于我那个夏天焦灼而混乱的记忆里,和那些最终被评价为“很差”、“很普通”的画稿中。
时间推着我,浑浑噩噩地向前走。
高中毕业了。毕业照上,我站在人群角落里,笑容有些勉强,眼神飘向镜头之外,似乎还在寻找着什么。那些曾经围着我夸赞画技的同学,早已奔向各自的前程,再无联系。
上了大学。选择了一个听起来还算稳妥的专业,不是美术。大学的教室更大,人更多,但我总是习惯性地坐在角落,手指依然会无意识地在课本空白处勾勒线条,画出来的却总是同一个模糊的侧脸,或者一副冰冷的黑框眼镜。周围的同学成群结队,谈论着游戏、恋爱、未来的规划,我像是一个误入的旁观者,格格不入。
然后,是找工作。穿上不合身的西装,简历打印了一份又一份。那叠曾经视若珍宝的画稿,被塞进床底最深的箱子,蒙上了厚厚的灰。
几年时光,就在投简历、等待、偶尔面试、然后被拒的循环中,悄无声息地滑过。镜子里的人,下巴上冒出了青涩的胡茬,眼神里的光褪得更淡,换上了几分被生活磋磨后的倦怠。只是偶尔在深夜醒来,那个夏天金色的夕阳和那句“住在月球上的人是你”,会像幽灵一样撞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痛楚。
这天,又是一个面试。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吹得人皮肤发冷。面试官是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翻看着我那份单薄得可怜的简历。
空气凝滞。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忽然,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带着明显的困惑和审视,落在我脸上。
“你简历上写的出生年份……是不是笔误了?”他顿了顿,直接问道,“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
我的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在那一刻卡住了。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自我封存的年份下意识地翻滚上来,脱口而出:
“十七岁。”
话一出口,我和面试官都愣住了。
他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荒谬感,甚至带上一丝警惕,仔细地打量着我——打量着我眼角细微的纹路,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渣,以及身上这件略显宽大和陈旧的西装。
冰冷的尴尬瞬间淹没了我。我张了张嘴,想补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轰的一下涌上脸颊,烧得厉害。
“……抱歉,我看错了。”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只知道面试结束了,我被客气地请了出来。
再一次。
失魂落魄地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朝着明确的目的地赶去。我混在其中,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只能被动地随着人潮移动方向。夕阳把高楼玻璃幕墙染成橘红色,温暖的光线却照不进我心里分毫。幻想构筑的世界早已崩塌,而现实的世界,我却依旧找不到立足之地。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人群停下等待。
我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沉落的落日。
光芒刺眼。一瞬间,恍惚又看到了那个破旧小学的天台,金色的光芒,和那个迎风而立的身影……
我猛地眨眨眼,甩甩头。
怎么可能呢。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此生,怎么可能再相遇。
我无奈地低下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当我再次抬起眼——
仿佛电影画面最精妙的切换。
在流动人群的末端,在夕阳熔金的光晕里,她竟然就站在那里。
依旧是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鼻梁上架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夕阳,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的嘴角,却清晰地勾着那个神秘莫测的、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捉摸意味的微笑。
和当年一模一样,时光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像被闪电击中般呆立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是她?
真的是她?
我用力眨了眨眼,甚至怀疑是夕阳过于炫目产生的幻觉。
但她依旧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
稍微从极致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丝,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拨开身前的人群,朝着她的方向迈出脚步。
看到我动身,她脸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带着某种“你终于来了”的意味。她利落地转过身,背对着我,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等等!”
我喊出声,声音嘶哑,立刻加快脚步追赶。
她始终在我前方十几米的地方,步伐轻盈,像是在夕阳中漫步,却总让我无法拉近距离。我从快走变成了小跑,身边的人流逐渐稀疏,高楼、街道、喧嚣声都在后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让路,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在逐渐褪色、消失。
夕阳的光线变得无比浓烈,给一切事物都镶上耀眼的金边。我奔跑着,掠过被照得通红的高楼玻璃墙,穿过天桥,惊起一群洁白的鸽子,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金色的天空。
奔跑中,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步伐越来越有力,视野也似乎变高了一些。路边商店玻璃橱窗映出的倒影里,那个穿着不合身西装、面带倦容的年轻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穿着校服、眼神里带着急切和炽热的十七岁少年。
而她,就在前方,越来越近,近到我几乎能看清她发梢被风吹起的弧度,近到仿佛再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我用尽全力,向前猛地一扑,伸出手,终于——
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指尖传来真实的、温热的触感。
就在那一瞬间!
天旋地转。
所有的景象——夕阳、街道、高楼、鸽群——像被打碎的镜片般骤然崩裂、消散。
抓住她手腕的触感突兀地变成了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
我猛地定住,剧烈地喘息着,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扇熟悉的门前。是我老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旧门。而我的手,正紧紧地握着门上的把手。
这是……怎么回事?
心脏还在狂跳,脑子里一片混沌。但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指引感从门内透出来,吸引着我。
我犹豫着,轻轻转动了门把。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里面没有开灯,昏暗,寂静,弥漫着灰尘和旧日时光的气息。家具大多蒙着白布,像是沉睡的幽灵。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凭着记忆,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向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小房间。
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张旧书桌还摆放在窗前,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然而,就在那积满灰尘的桌面中央,被人仔细地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区域。
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漫画稿纸,边缘平整,仿佛刚刚被人精心摆放好。
夕阳的最后余晖恰好从窗户斜射进来,如同一束舞台追光,精准地打在那摞画稿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走到桌前,低下头。
画稿的首页,是一个粗糙却充满力量的铅笔绘制的英雄,披风飞扬。
我的手有些颤抖,慢慢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了第一页。
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那上面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线条——家中吃饭的场景,阳台突兀地变成废墟,那个自称从月球而来的、活泼得不合常理的少女突然出现……
我一页页翻动着。那些被我后来重新绘制、赋予了梦幻光晕的“美好”场景再次呈现:拉面馆里蒸腾的热气中“杨青提”夸张的笑脸,电影院黑暗里俏皮的鬼脸,书店书架间回头惊喜的瞬间,公交车窗边指着窗外世界的雀跃,公园长椅上递过来的薯片……
画中的“她”和“他”,笑容灿烂,阳光饱满,色彩温暖得近乎虚假。
看着这些自己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快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这其中……有哪怕一抹笑容……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继续翻页。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
我猛地停住动作,手指僵在半空。瞳孔微微收缩,仔细地审视着画稿。
为什么在这些我后来加工的、所谓“美好”的闪回画面里,“她”……始终戴着那副黑框眼镜?
那个在我幻想中应该被彻底抛弃、代表着“现实”与“平凡”的眼镜,为何会如此固执地出现在每一个我试图美化的场景里?它从未消失过。
一种莫名的恐慌混合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手指有些发颤,却更快地向下翻去。画面跳转,来到了那座摩天轮前,来到了那个……现实中未能登上的轿厢。
画稿上,夕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玻璃,洒满狭小的空间。他和“她”面对面坐着。
画面里的“他”,望着窗外逐渐变小的风景,侧脸带着一丝犹豫和挣扎,终于还是开了口。对话框里是我笨拙的笔迹:
「其实……你根本没有超能力对吧?」
下一格,“他”转回头,目光直视着对面的“她”,眼神复杂,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你说的什么都能做到……不过是你……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吧……」
紧接着的特写分镜,给到了“她”。
“她”依旧戴着那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脸上不再是那种模式化的、灿烂的笑容,也不是冰冷的平静,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惊讶、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悲伤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下,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无言。
啪嗒。
两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重重砸在画稿上,晕开了墨迹。
我愣住了,抬手摸向自己的脸,指尖一片湿润。
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醒悟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我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微微颤抖,抽泣声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原来……我一直……都知道吗……」
都知道她的“超能力”只是少年羞怯的伪装?
都知道那些“月球人”的设定只是自己逃避现实的借口?
都知道自己笔下那些虚假的欢乐,根本掩盖不住内核的空洞与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那段被尘封、被美化的童年记忆,如同被雨水彻底洗刷干净的玻璃,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依旧是那片灿烂到刺眼的阳光,洒在小学的课桌上。
那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变得清晰。
那个拿起我画稿的人,那个用清澈而肯定的声音对我说出“你以后一定会画出特别厉害的故事的”的人……
那头利落的深咖色短发,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那双平静却带着一丝鼓励笑意的眼睛……
就是她!
那个夏天遇到的少女,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投下过一颗至关重要的石子。
这一刻,所有的碎片轰然汇聚,贯通始终!
我猛地用手背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那张积满灰尘的书桌前,拉过椅子坐下。疯狂地在杂乱堆放的旧物里翻找,找出仅剩的铅笔和橡皮,还有空白的画纸。
我要把这一切画下来。
不是那个幻想中完美无缺的“月球少女”杨青提。
而是那个真实的、戴着眼镜的、用最平静的话语刺破他所有幻想的、早在童年就给予过他最初认可的她。
【画面全黑】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一束顶光落下,照亮我和那张旧书桌。我伏案的背影是黑暗中唯一的实体,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唯一的声响。
「童年时候画英雄打魔王的纯粹喜悦……」
黑暗中,幼年的我出现,手里拿着铅笔,好奇地站在我身后看着。
「受到那个人的鼓舞,心里种下的那颗种子……」
小学时的我出现,眼神发亮,挤在幼年自己的旁边。
「多年来的坚持,哪怕不被理解……」
中学时埋首画画的自己出现,脸上带着倔强。
「那个夏天偶然的相遇……」
高中时在咖啡馆里紧张羞涩的自己出现。
「黄昏破旧教学楼天台上,摘下的眼镜和金色的幻象……」
天台那个十七岁的、眼中重新有光的自己出现。
「还有……咖啡馆里,最后那一句……『很差』、『很普通』的审判……」
最后一个我出现,脸上带着震惊与破碎。
这些不同时期的我,一个个沉默地出现在黑暗中,围在正伏案疾书的我的身后,就像当年那些围着他看画的小孩子们一样,静静地注视着。
「还有,还有……」我喃喃自语,笔尖更快,线条更加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灵魂力量都倾注进去。
那些围绕着我的身影,开始一个个悄然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融回无尽的黑暗里。最终,连那束顶光也开始收缩,黑暗重新吞噬一切。
万籁俱寂。
然后,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女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却足以击碎一切的嘲讽:
「那不还是很普通嘛?」
唰——
我猛地从黑暗中睁开眼,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剧烈地喘息着。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窒息,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这……这里是?
熟悉的咖啡馆,熟悉的靠窗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温暖地洒在桌面上。
对面,那个少女正用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轻轻捻着那几张画稿的页脚,目光懒散地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无趣。
就在下一秒,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我猛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心脏还在咚咚地敲着鼓。手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抓住家门把手的冰冷触感,眼泪灼烧眼眶的感觉也还未完全消退,那些翻涌的记忆碎片——童年的课桌、夏天的天台、积灰的画稿、面试官的错愕、夕阳下的奔跑……一切的一切,混乱又清晰地交织在脑海里。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云朵都似乎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终于,我缓缓抬起头,声音因为情绪的压抑而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什么东西?”她微微蹙眉,不解地问道,似乎觉得我这话没头没脑。
“不,没事。”我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她,“我刚想到一个故事。”
她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组织着语言,努力将那个在“梦”里彻底明晰的故事脉络讲出来:
“故事的男主,从小就想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最好的故事。但是……”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但是他没这个能力。他画画的技术其实并不好,也想不出什么真正有趣的故事桥段,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女生。”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在与她的相处中,男主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一直在逃避。他不敢面对自己才华平庸的现实,只能把那些随意想象出来的、烂大街的美好画面,当成自己毕生的追求,还自我感动得不行。”
我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醒悟后的痛楚和释然:“他在与那个女生分开之后,过了很久很久,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非常懊恼,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但是,他也终于找到了,只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看向她,眼神灼灼,充满了决心:“就是他自己的经历,他的逃避,他的自欺欺人,他的醒悟……他决定,就把这个真实的故事,画成漫画。”
说完这一切,我紧张地看着她,心脏高高悬起,等待着她的审判。就像多年前那个夏天一样。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那不是嘲讽,也不是漠然,而是一种……带着淡淡欣慰的、真诚的笑容。
“不错的故事。”她轻声说道,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轰的一声,仿佛所有的枷锁和重压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极致释然的暖流冲垮了堤坝,我猛地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释然地笑了出来。这么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执念和伪装,终于在这一刻,被她一句轻轻的认可彻底卸下。
她看着我,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继续说道:“你……真的很厉害。”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这个勇气……去真正表达自己内心的。”
“我从以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感,“就很羡慕你。羡慕你能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内心想法用漫画表达出来,羡慕你……无论画得好坏,心里始终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炽热的世界。”
她抬起头,直视着我湿润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最终的问题:“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什么样的呢?”
我低下头,回味着她的话,心中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仿佛终于迎来了甘霖和阳光。一个熟悉的、温暖而圆满的结局,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
我会心一笑。
【画面切换:儿童涂鸦风格】
天空是用蓝色蜡笔胡乱涂出的蓝色,太阳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圆圈。小时候的我,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正咬紧牙关,努力地攀爬一座陡峭的绿色山坡。山坡很高,顶端仿佛淹没在云朵里。
就在我爬得气喘吁吁,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只同样用稚嫩线条画出的手,从山坡上方伸了下来。
我抬起头。山顶上,站着一个小女孩,同样是儿童笔触的画风,但她脸上戴着两个小小的圆圈,代表眼镜,嘴角弯起一个友好的笑容。是小时候的她。
画面里的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豁然开朗的、无比开心的笑容,伸出自己的小手,用力地握住了那只伸向我的手。
在他们的手紧紧相握的那一瞬间——
【画风骤然转变】
儿童蜡笔画粗糙的线条和色块如同潮水般褪去、细化、渲染,瞬间变成了真实而细腻的漫画场景!色彩饱满,光影分明。
长大的我和她,手牵着手,并肩站在雄伟的山巅之上。远处,壮丽的朝阳正突破云海,喷薄而出,万丈金光洒满天地,也将我们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而坚定。风吹起了她的发梢和我的衣角,我们相视一笑,目光澄澈而温暖,共同望向那一片璀璨的光明。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