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神社鸟居的阴影,夕雫才敢真正地呼吸。她紧紧攥着■太子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将她从刚才那诡异一幕中拉回现实的锚。那只手依旧带着微凉的非人体温,此刻却传递着一种让她心安的“存在”感。
石像……活了!
它无视重力地飘向■太子,那只流转着非人光泽的手指点在■太子眉心的瞬间,爆发出的白光……然后它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噩梦,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夕雫的视网膜上。
发生了什么?那白光是什么?你……你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在夕雫的喉咙里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她侧头,急切地看向■太子。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太子的侧脸时,所有的话语都冻结了。
■太子的异色双瞳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前方蜿蜒下山的石阶,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她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平日那种疏离的清冷,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夕雫甚至能感觉到通过连接传递来的、一种从未在■太子身上出现过的剧烈波动——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庞大到无法理解的信息洪流冲击后的失重感,一种……根基被撼动的动摇。
她想问,迫切地想知道■太子经历了什么。但■太子此刻的状态,那深不见底的迷茫,让夕雫感到害怕。
她害怕自己的问题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害怕会触及■太子不愿示人的核心秘密,更害怕……■太子会因此再次封闭自己,甚至……离开。她好不容易才靠近了那么一点点。
最终,夕雫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将所有的疑问和担忧都咽了回去,化作一片小心翼翼的沉默。她默默地跟在■太子身边,感受着她步伐中那微不可察的凝滞。
■太子那边,正经历着一场宇宙尺度的风暴。
那些被强行灌入的画面——滔天的洪水、冻结的森林、熔岩上奔逃的巨兽……一个又一个世界走向终焉的绝望景象如同破碎的星辰环绕着她庞大的本体。
而贯穿每一幅毁灭图景的,是那对如影随形、如同冰冷巨眼般俯瞰一切的红蓝光芒!
那光芒……那感觉!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让她核心震颤!那绝非陌生!它分明来自她自身被硬生生剜去的、漫长观测生涯中的某个核心印记!是“她”在注视!
可为什么……为什么相关的记忆于此,只剩下一片被强光灼烧后的、剧痛而刺目的绝对空白?!这恐怖的空白如同贪婪的黑洞,吞噬了她作为观测者过往的一切,甚至她本身。
“我……到底是谁?我……看过什么?”
这个从未有过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她来到蓝星,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被迫降落。她观察、学习、拟态、隐藏,仅仅是为了满足那驱动她的、最原始的“了解与好奇”冲动——像一个空荡的容器,本能地汲取着周围的一切信息,亦如新生的个体,对其他生命产生的好奇。
至于离开?去往何方?她从未细想。宇宙太大,终点……对她这个遗忘了过去的存在来说,毫无意义。
然而,神社中的遭遇,将“遗忘”本身化作一柄利刃,刺穿了她精密却空洞的观察程序。她不仅仅是在“流浪”,她似乎曾经“观测”过什么,而且是如此宏大而残酷的事物!那红蓝的光,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坐标,无声地宣告着她庞大过往的存在,却又残忍地将具体内容抹去。
迷茫。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迷茫,像宇宙尘埃般弥漫开来。这种迷茫并非源于对未来的规划,而是对自身存在本质的动摇。
她是谁?为何拥有那样的视角?为何要记录毁灭?这些疑问沉重得几乎让她这具人类躯体无法承载。她下意识地收紧了被夕雫握着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确认自身存在的坐标。
夕雫感受到了那份收紧的力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抬头,看到■太子依旧直视前方,但那双异色瞳的深处,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暗流。
夕雫的心揪紧了。她很想说些什么,很想分担这份沉重的迷茫,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说错话。这份珍视带来的小心翼翼,让归途的沉默愈发粘稠,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林间小径上沙沙作响。
下山的石阶渐渐被荒草掩埋,最终消失在一条通往废弃宅邸方向的林间小径。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布满苔藓和落叶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不断变幻的光影。暮色四合,倦鸟归林,一片安宁,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沉重的、欲言又止的氛围。
夕雫看着■太子在暮光中沉静的侧脸,那抹挥之不去的茫然让她心疼。她需要一个契机,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她停下脚步,轻轻拽了拽■太子的手。
■太子回头,异色的眼瞳中带着一丝询问,那深沉的迷茫似乎被这动作暂时驱散了一瞬。
“我们……去看夕阳吧?”夕雫指着小径旁一处陡峭的斜坡上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那里,视野一定很好。就一会儿,好吗?”
她需要一个温暖明亮的场景,冲淡神社带来的冰冷阴影,也希望能让■太子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太子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燃烧的天际线映入眼帘。片刻后,她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却顺从地被夕雫拉着,向坡顶走去。
登上斜坡顶端,眼前豁然开朗。连绵的丘陵在暮色中染上深黛,稀疏的村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更远处是她们短暂停留过的小镇轮廓,已笼罩在淡淡的暮霭中。
而天穹之上,那轮巨大的、燃烧到极致的夕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将西天的云霞渲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瑰丽壮阔的熔金之海,橘红、金红、绛紫……炽热的色彩在沉静的靛蓝天幕衬托下,美得惊心动魄。
风拂过山岗,带着草木的清新和远方人间烟火微暖的气息。
“真美啊……”夕雫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拉着■太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坐下。她屈起膝盖,双手环抱着自己,整个人沐浴在温暖的夕照里,像一株努力汲取光热的小草。
她侧过头,看向■太子。霞光为■太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非人的疏离感似乎被这暖光融化了几分。
■太子依旧站着,身姿挺拔,静静凝视着那轮不断沉沦的落日。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放空,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凝视”的专注,仿佛在那燃烧的光球中,看到了什么。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山路上那种令人窒息的粘稠,而是被壮丽的自然景象抚慰过的、带着暖意的宁静。
“……我看到了。”■太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落入夕雫耳中。她没有看夕雫,目光依旧锁在地平线上。
夕雫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在神社里……当它睁开眼的时候,”■太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很多毁灭。它们像被封存的记忆碎片,环绕着某个……核心。”
夕雫睁大了眼睛,不敢出声。
“其中……有缕微光。”■太子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身侧冰冷的岩石,“一红一蓝。它们……注视着所有的毁灭。”她顿了顿,异色的双瞳在暮光中闪烁,“那微光……给我的感觉很熟悉。非常熟悉。就像……就像是我自己的眼睛在看。”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夕雫,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困惑和一种被强行撕裂的痛楚。“但是……我没有这段记忆。一点都没有。它们被……抹去了。连同‘原因’和‘过去’……这些最重要的东西,都只剩下……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还在继续在‘观察’。”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夕雫却从中听出了惊涛骇浪。她终于明白神社出来后■太子身上那沉重的茫然从何而来。那不是简单的遗忘,是整个存在根基的崩塌!■太子就像一个精密却丢失了初始指令的仪器,只知道运行,却不知为何运行。
“所以……你迷茫了。”夕雫的声音带着哽咽,更多的是心疼。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太子放在岩石上的手背。那只手,很凉。
“嗯。”■太子没有否认,反手轻轻握住了夕雫的手,仿佛汲取着一点温度。“我只知道……要继续了解这个世界。蓝星……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去看,去理解。” 这是她仅存的、支撑她行动的原始驱动力。
夕雫紧紧回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我呢?我能……继续陪着你吗?一起去看看?” 她的眼眸映着漫天霞光,也映着■太子,充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和陪伴的渴望。
■太子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夕阳的金辉落进她异色的眼瞳,那深沉的冰冷似乎被这暖意融化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流,并非源于自身,而是通过那无形的连接,从夕雫那里汩汩传递而来。然而,现实冰冷的考量瞬间压过了这丝暖意。
她想到了夕雫的“诞生”带来的混乱,想到了巷口的骚动,想到了图书馆外的警察……夕雫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竭力隐藏自身的蓝星之旅中,激起了太多不必要的涟漪。尤其是警察的介入,这意味着“异常”已被标记。带着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变量”继续探索,尤其是在陌生的西方大陆,风险指数级上升。
“……不。”■太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看到夕雫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立刻补充道:“不是抛弃你。” 她需要让夕雫明白,这并非情感上的疏离,而是基于生存和观察目标的冷酷计算。
“你在这里……已经留下了痕迹。”■太子的目光扫过远处暮霭中的小镇,“警察知道你的样子,知道你的校服。带着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太容易被注意,太容易暴露。而暴露……会让我失去继续观察的机会,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没有说“危险”,但夕雫能明白。
“我需要你留在这里。”■太子直视着夕雫的眼睛,语气郑重,“留在东国。用一个新的身份,融入这里。替我……继续观察。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感受这个文明,这个星球。你要活出不同的人生。你是我的眼睛,留在这个相对安全、也已有‘痕迹’的地方。这同样是了解这个世界的重要部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夕雫被晚风吹乱的鬓发,这个动作带着一丝新生的、略显僵硬的温和:“我会继续我的旅程,去西方的那片大陆。那里可能有……不同的文明。我需要去了解。而这里……”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这里,有你在观察。我需要这个‘点’。也许……等我了解得足够多,或者……” 她避开了“找回记忆”这个她自己都觉得渺茫的可能,“……或者回来时,这里还有一个可以连接的‘坐标’。”
夕雫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听懂了。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能带着她这个“麻烦”。■太子需要她成为一颗稳固的钉子,钉在东国这片土地上,既是掩护,也是后盾,更是……一个可以回来的“点”。这份托付,带着冰冷的现实考量,却也蕴含着一种奇特的信任——信任她能独立生存,信任她能继续观察。
“嗯!”夕雫用力点头,抹去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我会留在这里!我会用新的身份,好好生活,好好观察!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记住!等你……等你回来告诉我西方大陆的故事!”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太子,将脸埋在她带着凉意却让人无比安心的怀里,“你一定要回来!这里……是你的‘点’!我就在这里!”
■太子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了怀中温热的、微微颤抖的身体。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彻底沉入地平线,无边的靛蓝天幕上,星辰开始次第点亮。下方人间的灯火与头顶的星光无声辉映。
迷茫依旧如同无垠的暗物质弥漫在■太子的意识深处,对过往的空白依旧冰冷刺骨。
但怀中这具温热的躯体,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与约定,如同落入冰冷宇宙尘埃中的一颗恒星种子,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和引力。它无法驱散遗忘的迷雾,却让这虚无的流浪旅程,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的、需要返回的位置坐标。
“好。”■太子的声音低低地响起,融化在渐起的晚风中,“我会回来……看下一个夕阳。” 这是承诺,也是她为自己设定的、第一个具有“回归”意义的行动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