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雫篇——黄昏往事五

作者:黄昏中的陌路者 更新时间:2025/9/12 15:41:59 字数:6122

不知走了多久,那座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废宅轮廓,终于出现在我视野的尽头。我明白了,操控着这具身体的“她”,是要回到这里。

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每一次迈步都耗尽了这具身体最后的力气。最终,“她”停了下来,仿佛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我感受到肌肉在哀鸣,骨骼在颤抖,冰冷的饥饿感和透支的虚弱感如同潮水,即将把最后一丝意识也淹没。“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极限,然后——“她” 闭上了眼睛,彻底放弃了对肢体的支撑,任由身体向前倒去。

果然……这个冰冷的“使用者”,在能量耗尽后,最终选择了抛弃这具无用的躯壳吗?

预想中与冰冷坚硬地面的撞击并未立刻到来。

在意识因虚弱而模糊的最后一瞬,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这具瘫软的身体,并非温柔的承接,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摄取。紧接着是一种极致的失重和眩晕,仿佛被投入一个高速旋转的涡流,周遭的一切——风声、远处町镇的模糊噪音、甚至光线——都在瞬间被拉长、扭曲,然后戛然而止。

等那剧烈的晕眩感平息,“她”重新睁开了我的眼睛。

我发现我们已经瞬间回到了废宅内部那间阴暗破败的房间里。景象变换之快,超乎理解。

“她”操控着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有一把看起来被奇异力量修复过的旧椅子。“她”操控着身体,缓缓地坐了下去。

就在坐下的瞬间,我感觉到——那股一直维系着这具身体活动、同时压制着所有痛苦的能量连接,被“她”彻底切断了。

意识的最后,是看到房间中央的地面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影,拥有一头黯淡的金色发丝……随即,黑暗便彻底吞噬了我。

这一次的沉睡,深沉而无梦,仿佛是对极致疲惫的最终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轻柔的羽毛,从宁静的深海中自然浮起。

没有立刻感受到痛苦的饥饿或疲惫——似乎人类的身体在深度休眠中似乎会自动忽略这些感觉。我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我听到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从地面上缓缓站起,然后是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我现在依旧无法控制身体,只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坐在椅子上,处于一种无人操控的、纯粹的“休眠”状态。

接着,我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然后,“我”的眼睛被一种外部的力量轻柔地掀开了。

视野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沐浴在从屋顶破洞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华之中,仿佛自身就是光源。

最摄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眸。左眼是燃烧般的赤红,右眼是深邃如冰海的湛蓝,这本身就足以令人屏息。但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眸深处的细节——那并非人类的圆瞳。

在月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左眼那赤红如火的虹膜中央,瞳孔并非圆形,而是一道纤细的、苍白色的竖瞳,如同猫科动物在正午强光下收缩而成的裂隙,冰冷而锐利,与周围炽热的红色形成一种诡异而迷人的对比。

而右眼那湛蓝的虹膜中央,瞳孔则是深邃的、几乎能吞噬光线的墨黑色竖瞳,像是通往无尽虚空的裂缝,带着一种非人的神秘与疏离。

这一白一黑两道竖瞳,在那红与蓝的瑰丽虹膜衬托下,非但没有减弱她的美丽,反而赋予她一种超越凡俗的、既神圣又妖异的震撼力。当它们凝视着我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古老力量同时注视着——一边是灼热的、能看穿灵魂本质的洞察;另一边是冰冷的、如同亘古星空般深邃的漠然。

月光流淌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却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白瓷。流泻而下的灿金色长发更像是融化的液态金属,闪烁着非自然的、过于完美的光泽。

她就那样站着,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那双蕴含着非人竖瞳的异色眸凝视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神性的观察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浩瀚存在之下的寂寥。

美丽得令人窒息,也遥远得令人绝望。

紧接着,一股温暖而强大的能量流自她身上涌出,轻柔地注入这具身体。

奇妙的感觉发生了——所有残留的疲惫和酸痛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般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沛的活力感。连那折磨人的饥饿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仿佛刚刚饱餐一顿,睡了一个好觉。身体变得轻盈而舒适。

完成这一切后,她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言语。只是最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便转过了身。

她抬起头,仰望着从破洞中露出的那片深邃夜空和点点繁星,再次陷入了沉默。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那种非人的疏离感镀上了一层圣洁而寂寥的光晕。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尊仰望星空的雕塑。

我被困在这具焕然一新的身体里,无法动弹,无法发声,只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月光下的她。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夜色渐深,星光流转,唯有清冷的月光和她永恒般的站姿不变。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我心中滋生。恐惧依然存在,对她和那个“她”所拥有的非人力量感到畏惧。但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吸引感也在悄然生长。她的美丽是超越凡俗的,带着一种致命的、非人的神秘感。她修复了这具身体,驱散了痛苦,此刻又沉浸在与这片星空无声的交流中……她看起来,孤独而遥远,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一点,竟让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

我就这样看着她,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渐渐取代月光,从破洞中渗入。

当天色足够明亮时,她终于收回了望向星空的目光。她没有再看“我”,仿佛“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然后,毫无预兆地——

周遭的景象再次发生了那种熟悉的扭曲和模糊!

下一秒,“我”已经站在了小町边缘,那条熟悉的小径入口处。废宅、金发少女、月光……一切都仿佛一场朦胧的梦。

“我”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迈步,朝着小町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再次走进图书馆,管理员老先生依旧投来关切的目光,但“我”依旧无视,取书,坐下,开始阅读。

我被迫看向书页。但我无心注意书页上的内容。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昨夜月光下那双凝视我的异色瞳,以及那个仰望星空的寂寥身影。恐惧与那丝奇异的吸引感交织在一起。

身体的活力充沛,但精神却感到一丝倦怠,或许是昨夜凝视太久。我集中起意识,再次尝试向内缩紧,命令自己休眠。

这一次,似乎更容易了些。

外部世界的声音和景象渐渐远去、模糊……

黑暗如期而至,我安然地沉入其中,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这一次的休眠依旧深沉,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是完全的虚无。模糊中,我似乎能隐约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感觉到光线透过眼皮的微妙变化。

当“我”的眼睛再次被睁开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在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似乎看完了。只见“她”利落地合上书本,将其放回书架,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图书馆。

我被动地跟随着。离开了图书馆,“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新的探索或返回废宅,而是走向了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接着,那种令我心悸的、违背常理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右手再次虚握,几张质感熟悉的纸币凭空出现在指间。材质、纹理、甚至旧纸币特有的那种微弱的油腻感,都完美复刻。那种冰冷的、无中生有的创造感,依旧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战栗。

拿到钱后,“她”操控着身体,走向了街边那些飘散着陌生却诱人香气的小摊。最终,“她”在一个卖章鱼烧的小摊前停下,沉默地递过一张纸币,换来一盒热气腾腾的食物。

“她”拿着食物,走到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然后,“她”用手指拈起一颗还烫着的章鱼烧,送入了“我”的口中。

——!!!

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爆炸性的味觉体验席卷了我的所有感知!

外皮微焦的酥脆,内里糊状物的软糯温热,中间那块弹牙的章鱼足带来的鲜香,以及上面涂抹的酱汁的咸甜微酸、撒着的海苔粉的木鱼花的鲜香……各种味道和口感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形成了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愉悦信号,通过味蕾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意识!

这……这就是“美味”吗?

与他人的记忆碎片中的模糊概念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直接、强烈、令人震撼的感官体验。这种纯粹的、来自于食物本身的、生理性的愉悦,是我作为意识体从未感受过的。甚至冲淡了那种被操控的恐惧感。

“她”似乎对这种感觉无动于衷,只是机械地、高效地进食,仿佛只是为了完成“补充能量”这个任务。一颗,又一颗。

而我,则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味觉盛宴中。

当最后一颗章鱼烧被吃完,“她”将空盒子丢进垃圾桶,然后再次回到了那张长椅上坐下。

夕阳渐渐西沉,公园里的游人越来越少。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打算就在这里休息。

就在“她”的意识连接似乎因为“休眠”指令而变得略微松懈的瞬间,一个惊人的发现让我心头狂震!

我似乎……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控制接口了!不再是完全的隔绝,仿佛一扇一直紧锁的门,露出了一丝缝隙!虽然“她”依然占据着主导,那股力量依然强大,但我好像……可以尝试去触碰,去影响?

这个发现让我激动得几乎战栗。然而,就在我试图集中意识去接触那扇“门”时,却发现这具身体已经遵循着“她”的指令,陷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肌肉放松,意识沉静,所有的操控通道都进入了“待机”状态。我现在无法抢夺控制权,只能像一个被锁在驾驶舱里的乘客,虽然看到了操纵杆,却无法推动它。

我只能被动地停留在这片意识的浅层,通过听觉模糊地感知着外界。

黄昏的公园很安静,只有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声和风声。

然后,另一种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警笛声!

尖锐、刺耳,越来越近!最终,似乎就在公园附近停了下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警察!他们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之前伪造货币被发现了?还是因为“我”这个身份可疑的、整天流连图书馆又不回家的“女高中生”?

沉重的脚步声朝着长椅的方向走来。

“……就是她吗?”

“根据描述,很像。校服也对得上……”

“同学?同学?醒醒!”

一个陌生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似乎在尝试呼唤“我”。他甚至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不能醒!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面对警察,我该怎么办?说什么?一旦开口,必然会暴露我的存在,或者引来更大的麻烦!

我拼命地压抑住任何可能回应外界刺激的本能,将所有的意识都缩回最深处,死死地锁住那具沉睡的身体,让它呈现出最深的、无法被唤醒的休眠状态。

就在我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中,拼命压抑意识、不让身体对警察的呼唤产生任何反应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感觉透过那无形的连接传递而来!是那种冰冷的、熟悉的意识波动!那个一直操控我的“她”……不,不对!这次的感觉……

紧接着,不等我细想,“她”的意识——那个操控身体的冰冷意识——重新强势地连接了上来!

“我”的眼睛猛地睁开!

视野瞬间清晰。我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周围已经围了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远处还有一些好奇张望的路人。一个年长的警察正俯身试图唤醒我,看到我突然睁眼,他显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而几乎就在我睁眼的同时,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不远处另一个身影牢牢吸引——

是那个金发少女!

她就静静地站在几米开外,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夕阳的光辉勾勒出她娇小的身影和那头流泻的灿金长发,那双异色瞳正淡漠地扫视着现场,目光在年长警察和刚刚醒来的“我”之间短暂停留,最后落回了那个年长警察身上。她的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冷静地评估着局势。

我的苏醒似乎让年长警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我”身上,他暂时停止了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装扮奇特的少女的盘问。

“同学,你醒了?你没事吧?怎么睡在这里?”年长警察走过来开口询问,语气带着关切和审视。

但“我”——操控身体的“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机械地从长椅上坐了起来,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

年长警察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有些棘手。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最终对旁边的同事说:“先带回局里吧,这里不方便问话,也需要进一步核实一下身份。”

“我”听到指令后,竟然没有丝毫犹豫或反抗,就像是接收到了某种命令一样,自行站了起来,然后主动地、沉默地朝着停在一旁的警车走去。我被动地跟着,心脏狂跳不止。

走过金发少女身边时,我看到她依旧站在那里,目光静静地追随着“我”移动。然后,她也迈开了脚步,默默地、自然地跟在了“我”和警察的身后,仿佛她本就该与我们同行。她的出现和举动如此自然,以至于旁边的警察虽然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没有立刻出声阻止,可能以为她是一起的什么人。

就这样,“我”和金发少女前一后,在一群警察的“看护”下,沉默地走向警车,然后分别坐了进去。

到达警局后,我们被带进一个房间。灯光惨白,气氛压抑。

询问开始了。问题无非是关于身份、住址、为何最近一直在外徘徊等。

无论警察问什么,“她”和金发少女都报以彻底的、一致的沉默。两人就像是共享同一个程序的机器人,连沉默的姿态都如出一辙。

年长的警察经验丰富,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但又无法理解。他叹了口气,递过来纸和笔:“如果不能说话,就写下来吧。”

“她”和金发少女接过笔,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在纸上写下了完全相同的答案:

「不知道」。

字迹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工整感。

面对这种毫无破绽又匪夷所思的局面,警察们显然也无计可施了。他们低声商讨了一会儿,最终,年长的警察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记录一下就这样吧。让她们走吧。注意一下后续就行。”

踏出警局的那一刻,冰冷的夜空气息涌入肺腑。

金发少女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入夜色。“她”操控着我的身体,默契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们在寒冷的夜风中各自穿行了好几条街道,绕了无数个圈子,最终,在通往废宅的那条荒僻小径的阴影里,再次汇合。

没有言语,金发少女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熟悉的扭曲和眩晕感再次袭来。

下一秒,我们已经回到了废宅那间阴冷破败的房间里。

空间转换的晕眩感尚未完全消退,“她”的意识连接便如同断电般瞬间撤离,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完全抛开了。我终于再次感受到了身体的完整控制权。

金发少女也同时松开了手。但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就站在那里,那双异色的瞳眸静静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她的眼神依旧淡漠,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或者说是某种深沉的、我无法理解的思虑。

她就那样看了我很久,一动不动,仿佛在透过我看着什么别的东西,又像是在解决一个极其艰难的问题。

然后,她忽然用力地、有些烦躁似的甩了甩头,仿佛想要驱散脑海中某种纠缠不休的念头。这个动作,在她身上显得异常生动,也异常……脆弱。打破了她一直以来那种非人的、近乎完美的平静表象。

这一刻,劫后余生的恍惚、对警察的恐惧、对自身处境的迷茫、还有……眼前这个强大又似乎陷入困扰的金发少女所流露出的罕见瞬间,所有这些情绪在我心中交织、翻腾,最终汇聚成一股强烈的、难以遏制的冲动。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

然后,我没有丝毫犹豫,以一种近乎依偎的姿态,轻柔而坚定地环抱住了她微凉的身体。

我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脸颊轻轻贴在她冰凉的、带着奇异微香的裙装上,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充满依赖和寻求安慰意味的拥抱。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感到诧异。

但紧接着,我感觉到她那双自然垂落的手臂,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有些笨拙地抬起,最终同样环抱住了我。 她的手臂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下意识地收紧,回拥住我这具由她创造却又似乎有了不同意味的躯体。

然后,我感到一个微凉的、带着轻微重量的触感——她将下颌轻轻地、带着一丝疲惫与困惑,靠在了我的肩头。

这个回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推开我,没有冷漠以待,而是……接受了?甚至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回应了这个拥抱?

这一刻,我不是工具,她也不是那个神秘莫测、力量强大的非人存在。

只是两个在陌生世界上、依偎在一起、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一丝慰藉的灵魂。尽管这慰藉对她而言可能依旧陌生而难以理解,但她确实感受到了,并且……给予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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