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的生活悄然改变,仿佛踏入另一个维度。
似乎是从我主动拥抱那位金发少女开始,身体里那个陌生的“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相反,我与金发少女之间的接触日渐增多。她似乎格外喜欢肢体间的贴近,尤其是拥抱。
此刻,我便被她轻轻揽在怀中。她难得主动离开废宅,带我漫步于周边,静静眺望远处的风景。倚靠在她胸前时,我能清晰感觉到——“她”苏醒了。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抗拒这份亲近,反而默许这具身体安然倚靠,一同凝视远方。这样的状态,已持续了好几天。
时光无声流淌,转眼又近黄昏。我知道,她又要带我去看日落了。对她而言,这似乎已成每日不可或缺的仪式。而每到这时,身体里的“她”便会悄然退去,仿佛不愿介入这片只属于夕阳的宁静。
我注意到,每当凝视落日,金发少女的眼中总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迷惘。我不明白那情绪的来由,却莫名觉得——她与我一样,也在寻找着什么。
然而没过多久,身体里的“她”似乎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之后的几天,我们总在黄昏时分被传送到■■町的边缘。看来既定的探索仍要继续。于是,“她”再度接管这具身体,延续未尽的使命。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并未终日埋首于图书馆,而是先去了之前那家便利店。那天正值店长当值。
我静静看着“她”装作无法言语,取出纸笔,一字一句写道:想在这里打工,每日只做半天,工资当日结算。我暗自摇头——这般突兀的要求,怎可能被接受?
可出乎意料的是,店长居然答应了。
于是,身体里的“她”就这样拥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更让我讶异的是,仿佛是为了照顾“她”,店长此后每天上午都会亲自前来,与“她”一同值班。
于我而言,尽管“她”求职的方式匪夷所思,我却因此得以尝到各式人间美味,倒也并非坏事。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进入某种固定的韵律:上午工作,下午去图书馆,傍晚再与她一同传送回废宅。而每到日落时分,“她”便准时退场,将身体交还于我。
金发少女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某个夜晚,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一股熟悉的能量如暖流般拂过我的全身。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未“看”到我。随后她尝试与我对话,我却因方才的探查心生惧意,未作任何回应。
良久,她像是放弃了观察,重回往日节奏。我注意到,自那次拥抱之后,她似乎再也不需要休息。整日清醒,仿佛睡眠已成为陌生的概念。这令我愈发困惑,也对她的真实身份更加好奇。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一天,“她”抱着最后几本书走向归还处时,一直沉默的管理员忽然开口叫住了“她”。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你……要走了吗?”
“她”转过身,迎上管理员眼中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不舍。
我在心中暗惊——我不明白这份情感的来源,也不清楚“她”将去往何方,更好奇“她”会如何回应。
“我……会回来的。”
我听见“她”说——这是自苏醒以来,我第一次听见这具身体发出声音。在此之前,“她”从未开口,如同只会执行指令的机器,甚至不惜以失语作为伪装。
“下次回来……我给你带礼物。那,再见了。”“她”又轻声补充道,随即向老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我再一次被“她”的举动震惊。更注意到“她”指尖几次泛起微光,似欲做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收敛了能量,默默离去。
不知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对话令“她”无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刚走出小镇,“她”就悄然隐退,将身体的掌控权彻底交还于我。
我抬起头,恰好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等我的金发少女。
四目相对的一瞬,我清晰地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我走向她,望着夕阳在她鎏金般的长发上流淌,她静立于暮色中的模样,纯粹如降临人世的神祇。心底蓦地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我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温柔地拥抱住她。
片刻温存后,她牵起我的手,似乎准备发动瞬移。我却轻声阻止了她,靠近她耳边低语:
“这次,我们慢慢走回去,好吗?”
夕阳为我们相依的身影镀上柔和的金边,我们就那样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向归途。身后的小镇渐渐沉入暮色,连同所有未解的谜团与初生的眷恋,一同温柔地落于渐深的霭色之中。
……
夕雫的讲述终于在废宅沉滞的空气中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月光无声流淌,仿佛为这段离奇的往事按下了一个温柔的暂停键。
■太子安静地听着,那双异色的瞳孔中不再是纯粹的观测者的漠然,而是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待夕雫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比平日柔和了些许。
“那些感觉……都是我。”她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歉然,“最初,我只是在远程操控这具躯壳,像使用一件陌生的工具,未能顾及……工具自身的感受。”她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解释更易被理解,“你的意识自行诞生,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一个……美丽的意外。”
她继续解释,但不再是冰冷的陈述,更像是在梳理共同的记忆:“能量耗尽后的虚弱、那些违背常理的创造,都是因为我仍在不熟练地学习如何在这个世界存在,如何维持‘你’的存在。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夕雫望着她,看到那非人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以及一种此前未曾见过的、略显生涩的温和。
“那……你呢?”夕雫轻声问,这一次,问题里少了恐惧,多了关切。
■太子的目光微微游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来自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迷茫,仿佛在回忆一个模糊的梦境,“一个……连我自己都已记不真切的地方。坠落于此,是意外。但遇见你,或许不是。”她没有说出更多关于过往的迷雾,但那不再是因为疏离,而是因为那份共同的、对未知的怅惘。
……
翌日,两人动身前往小町,试图为夕雫办理身份证明。然而,初步探查便确认了此地的规章无法解决夕雫的“来历”问题。
站在町口熟悉的街角,夕雫下意识地望向图书馆的方向。■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问:“想去道别吗?”夕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有些牵挂,放在心里就好,无声的告别或许更适合此刻。
她们回到废宅。在商议夕雫的“身世”时,■太子依旧展现出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迅速构建出逻辑严密的背景故事,但过程中,她会不时看向夕雫,征询她的意见:“这样的设定,你会觉得更自在吗?”、“这个地方,你喜欢吗?” 冰冷的计算里,掺入了一丝笨拙的体贴。
……
第三天,她们前往邻县。踏入办事场所,■太子依旧对繁琐的人际交往和文书工作感到无所适从,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靠近了夕雫一步。
夕雫感受到她的不适,主动上前,接过与办事员沟通的任务。■太子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不再是遥控指挥,而是在夕雫需要确认时,低声与她商量,将最终决定权交还给她。她们之间,有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手续顺利完成。拿着那张薄薄的身份证明,夕雫感到一种奇特的踏实。■太子看着她,异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
之后,■太子提出为她寻找今后的居所。她们在街巷间悄然行走,■太子不再仅是扫描环境,她会指着一扇洒满阳光的窗户,或者一个带着小庭院的角落,轻声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她们记下了几处可能的选择,并未急于定下,仿佛都想让这段同行的时光延长一点。
暮色渐沉,两人回到废宅。阴冷的气息依旧,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不同于往日的暖意。
“我要继续上学。”
打破寂静的,是夕雫。她坐在那张被能量修复过的椅子上,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有了身份只是开始。一个正常的‘高中生’,需要有连贯的学业轨迹。这不仅是为了‘观察’,也是为了在这个社会立足,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抬头看向倚墙而立的■太子,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流转着微光的异色瞳,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太子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夕雫的考量,比她预想的更周全。这具由她创造的躯壳,如今已拥有了独立、缜密的属于“人类”的思维逻辑。
“还有工作。”夕雫继续说道,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画着圈,“我需要稳定的收入,为了学费,也为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空旷破败的房间,最终落在■太子身上,“……为了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住处。”
■太子眼中的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她想说什么,但夕雫抢先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与坚定:“我知道你可以轻易解决这些。但……请让我自己来。我想用一个‘人’的方式,去生活,去体验,去完成我们的约定。这是我作为‘坐标’的意义,不是吗?”
“好。”■太子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沉静如磐石。她理解了。夕雫所追求的,并非生存,而是“活着”的实感。那种通过自身努力与世界建立连接的、独属于人类的价值感。
那一夜,她们就在这片月光下,将一个“普通高中生”的未来一点点拼凑完整。■太子提供了必要的信息支持——关于邻县的学校信息、可能的兼职类型,而所有的决定,都由夕雫自己做出。
翌日,天光微亮。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邻县的路途。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逃避或隐藏,而是为了新生。
办理转学手续出乎意料的顺利。当夕雫拿着盖好章的文件走出事务所时,阳光正好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她转头,对身后安静等待的■太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寻找工作的路途,无意间又将她们引回了昨日经过的街区。
拐过一个街角,一片宁静的住宅区映入眼帘。夕雫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的目光被一栋米白色的公寓楼吸引。二楼的阳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几盆绿植生机盎然,栏杆上还挂着随风轻摇的床单,散发着安宁而温暖的生活气息。那正是她昨天透过中介橱窗,默默记在心里的地方。
她看得有些出神。■太子安静地站在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公寓入口的布告栏上,一张“吉室出租”的告示清晰可见。
夕雫的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向往。■太子看懂了。她也看到了那张告示,看到了价格,看到了横亘在夕雫与那片阳光之间的、最现实的障碍。
不忍与怜惜在那双非人的眼眸中交织。一股微弱却纯粹的能量开始在她指尖汇聚,准备无声无息地生成足以支付数年租金的货币。
“不。”
夕雫的声音轻轻响起,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望着那片阳台,却伸出手,准确而温柔地覆在了■太子那只微微泛光的手上。能量的波动瞬间平息。
“很漂亮,对吧?”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太子说。“但我想要靠自己的双手,打开那扇门。”
她转过头,迎上■太子沉静的视线,眸光清澈而坚定:“说好了的,让我自己来。也许会很辛苦,但那是属于我的辛苦。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太子的指尖微凉,她感受着夕雫掌心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温热。片刻的沉默后,她眼中的微光柔和下来,轻轻“嗯”了一声,收回了手。
幸运的是,在不远处,一家位置稍偏但环境清雅的书店正在招聘店员。夕雫凭借着在图书馆积累的丰富知识和沉静的气质,成功获得了这份兼职。
当一切尘埃落定,夕阳已开始为这座城市染上橘红的暖色。回到废宅,夕雫将那份象征着新起点的身份证明和工作协议小心翼翼地收好。
“住所的事,我会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解决的。在那之前,就先打扰你了。”夕雫回头,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意。
然而,她看到的,是■太子平静却深邃的目光。
“在离开前,”■太子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我们……再去看一次夕阳吧。就像五天前那样。”
她们再次来到了那片可以俯瞰小镇的山岗。
夕阳正以一种无比壮丽的姿态沉向地平线,将西天的云霞燃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金红、绛紫、橘橙……所有炽热的色彩交织辉映,在深蓝的天幕上烙下告别的印记。晚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与一丝渐浓的凉意。
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太子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这里,是我的‘点’。我会记住它的坐标。”
“嗯。”夕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会守在这里。好好上学,好好工作,好好地……看着这个世界。等你回来。”
■太子沉默了片刻。她将目光从遥远的地平线收回,落回到夕雫那张强忍着泪水的脸上。那双非人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但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深沉的、探求的平静。她的决意,无需言语,早已铭刻在她们彼此的认知深处。
“那……”夕雫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晶莹的光,“一路顺风。”
■太子转过身,面向她。她抬起手,用带着微凉体温的指腹,轻轻拭去夕雫脸上的泪水。然后,在夕阳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瞬,她张开双臂,将夕雫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更用力。夕雫能清晰地感受到■太子微凉身体下那份不属于人类的、坚实的力量,也能闻到她发间那股如同雨后星辰般的、清冷而干净的气息。她将脸深深埋入■太子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最后一点温暖与存在感,双臂环住对方的腰,仿佛要将彼此融为一体。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两个相拥的、被无边暮色温柔包裹的剪影。
许久之后,夕雫感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松开了。■太子退后一步,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双瑰丽的异色瞳中,倒映着漫天绚烂的晚霞,也倒映着她含泪的、不舍的脸庞。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轻轻地、温柔地,放在了夕雫的头顶,像是某种无声的祝福与承诺。
她们就这样,像五天前初遇时那样,牵着手,静静地看完了那场宏大的落日。夕阳的光辉渐渐收敛,天际的云霞从炽烈的金红,慢慢转为温柔的橘粉,再到沉静的靛蓝。当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整个小镇都温柔地沉入了夜色。她们没有急着离开,只是并肩而立,享受着这份最后的、平静的相处时光,直到星辰一颗颗点亮夜空。
……
几个月后。清晨。
某县立高等学校的校门口,一个穿着崭新制服的陌生面孔独自站在那儿,黑色的长发被晨风微微吹拂。她仰头望着那块写着校名的牌匾,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迷茫与胆怯,紧紧攥着书包背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犹豫了许久,久到周围熙攘的学生都已渐渐消失在校门内。
“叮——咚——叮——咚——”
清脆的上课铃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打破了她的迟疑。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坚定地踏入了那扇象征着全新开始的校门。阳光洒在她身上,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身前,是必须独自面对的、充满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