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是在一片静默中分崩离析的。
不是巨响,不是爆炸,而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三分钟前,通讯频道的另一端还是地狱。田中健司先生最后的嘶吼、不知名研究员的惨叫、以及某种……某种非人的、濡湿的咀嚼声,像是野兽在啃食果实。那些声音透过量子纠缠通讯器传来的瞬间,我办公室里恒温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
现在,只剩下平稳的“沙沙”声。那是频道断开后,宇宙背景辐射留下的、最古老也最公平的悼词。
我叫亚里斯,联合科学院天体生物学远程数据分析员。一个听起来很高大上,但实际上,我只是个每天坐在离南极上万公里的安全办公室里,盯着屏幕上瀑布般流下的数据,然后写报告的家伙。
安雅·夏尔马博士、田中健司先生……那些「冰穹」基地的精英们,是我只能在视频会议里仰望的存在。而我,就是那个负责给他们处理枯燥数据,并提出各种“可能性”和“风险预估”的“胆小鬼”。安雅博士总是这么半开玩笑地称呼我。
胆小鬼吗?或许吧。
我将颤抖的指尖从通讯开关上移开,冰冷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我缓缓靠在人体工学椅上,四周环绕着的是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声,它们像是某种金属巨兽平稳的呼吸。这里是我的世界——一个由数据、图表和逻辑构成的、绝对理性的王国。
但刚才听到的声音,超越了所有理性的范畴。
「它在……吞噬大脑……」
健司先生最后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在我脑中回响。我调出了「冰穹」基地最后的生物信号记录。就在通讯中断前,基地内部的生命信号监测图上,代表人类的绿色光点,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消失”。不,不是消失,而是被另一种新出现的、代表着“未知”和“敌意”的红色光点所“覆盖”。
那过程,像极了癌细胞的扩散。
我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逼迫自己从一个听众,变回一个分析员。
恐慌没有用。现在,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掌握了第一手情报,并且还活着的人。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我将刚才录下的、那段支离破碎的音频进行降噪分析;调出“潘多拉之泪”能量脉冲爆发时的所有环境数据;比对里欧——那个“零号病人”——在感染前后的微弱生物电信号变化……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一个荒谬、疯狂,却又唯一合理的结论。
那不是病毒,不是细菌,也不是任何地球上已知的生命形式。那是一种……“捕食者”。一种以智慧生物的大脑为食粮,并能将被捕食者转化为同类的、拥有超高效率的“模因级”掠食者。
我的心在狂跳,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不是科学,这是神话,是恐怖故事。但数据不会说谎。
我用尽全力,将所有的分析和推论,汇集成了一份报告。我给它起了一个毫不夸张的标题:
《关于南极「冰穹」基地失联事件的极端威胁评估与最高优先级应对预案》
在报告的末尾,我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下了我的建议,不,是我的恳求:
“……基于以上分析,我提议:立即、无条件、不计代价地对南极大陆实施最高级别的物理封锁。切断一切海陆空交通,建立禁飞区。在查明威胁本质之前,必须将整个南极洲视为一个已经失控的生物炼狱。任何人员、物资、乃至空气样本的流出,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全球性灾难。”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几乎虚脱。我点击“发送”,收件人是科学院安全理事会的最高执行官,格雷夫总监。
然后,就是漫长的、地狱般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的窗外,天空由深蓝变为鱼肚白,新的一天到来了。城市苏醒了,悬浮车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没人知道,悬在全人类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斩断了发丝。
二十四小时后,我等来了回复。不是书面通知,而是一场紧急视频会议。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布满皱纹、神情严肃的脸。那就是格雷夫总监,一个在学术界和政界都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老人。他的背景是理事会那间我只在新闻里见过的、庄严肃穆的办公室。
“亚里斯分析员,”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我看了你的报告。写得很……有想象力。”
我的心沉了下去。
“总监先生,这不是想象。”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冰穹」基地已经全员失联,最后的通讯内容……”
“我听过了。”他打断了我,“充满了恐慌和混乱的叫喊,无法作为有效情报。亚里斯君,你还年轻,我理解你对同事安危的担忧。但我们不能基于一段歇斯底里的录音,就去封锁一整块大陆。”
“可是数据……”
“你的数据,是基于一系列的推测和假设。”他又一次打断我,“安雅·夏尔马博士是天体生物学的泰斗,你认为她会鲁莽到释放出一种能毁灭世界的怪物吗?更合理的解释是,能量脉冲引发了设备故障和集体性神经致幻。很不幸,他们可能最终死于基地维生系统的崩溃。这是一场悲剧,但不是你报告里写的世界末日。”
他的话语冷静、理性,无懈可击。是的,从一个官僚,一个习惯了风险评估和成本计算的决策者角度来看,我的报告才像是一个疯子的呓语。
“那……那至少,我们应该暂停所有从南极出发的运输计划,直到我们派出的调查队查明真相!”我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更不可能。”格雷夫总监摇了摇头,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你知道「伊卡洛斯号」货船上装载的是什么吗?是新一批的‘潘多拉之泪’样本。全世界的实验室都在等着它们。推迟一天,造成的经济和科研损失是天文数字。年轻人,你要学会从全局看问题,而不是被情绪左右。”
“全局?”我几乎要喊出来,“如果我猜对了,那将不再有‘全局’可言!”
“够了。”格雷夫总监的表情冷了下来,“你的报告,理事会已经存档。在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此事到此为止。做好你分内的工作,亚里斯分析员。不要再散播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了。
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全身冰冷。
我输了。输给了人类固有的傲慢,输给了那套看似完美、实则僵化的官僚体系。他们就像一群坚信神不存在的牧师,哪怕魔鬼已经站在面前,他们也只会认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接下来的42小时,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我被暂时剥夺了访问南极相关数据的权限,理由是“需要规避情绪化干扰”。我成了一个被软禁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囚犯。
我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通过公共网络,查询「伊卡洛斯号」的航行轨迹。
那是一艘全自动无人货运飞船,它的目的地是南美洲南端的蓬塔阿雷纳斯空港。
我看着它在地图上,如同一个移动的、代表着死亡的坐标,一点点地,坚定不移地,向着人类文明的核心区靠近。
我一遍遍地给理事会的其他成员写邮件,打电话,但都石沉大海。在他们眼中,我大概已经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72小时的黄金窗口,就在这种荒诞的拉扯中,被白白浪费掉了。
「伊卡洛斯号」,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我调出了空港的公共直播监控画面。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飞船巨大的白色身影出现在天际线上,准备进入自动着陆航道。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也许……也许我是错的?也许格雷夫总监才是对的?这只是一场悲惨的事故,一切都……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伊卡洛斯号」,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抖动了一下。它偏离了预定航线,像一头受伤的巨鲸,失控地朝着地面一头栽了下去!
警报声在我的办公室里和我脑海里同时炸响!
它没有坠毁在预定的停机坪,而是以一个恐怖的角度,直接撞进了空港旁边的一座大型货物集散中心。
轰然巨响,火光冲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最初的新闻报道,将此定性为“突发性的严重机械故障”。救援队和消防队第一时间赶往了现场。
全世界都在为这场空难而惋惜。
只有我,看着屏幕上那翻滚的浓烟,知道真正的灾难,现在才刚刚开始。
几分钟后,一个来自现场的、用个人终端拍摄的、无比晃动的直播视频,出现在了社交网络上。
画面中,浓烟滚滚,救援人员正试图靠近燃烧的飞船残骸。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飞船被撕开的巨大裂口里,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船员制服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人。它的动作僵硬而诡异,半边身体还在燃烧,但它却仿佛毫无痛觉。
“嘿!那边有幸存者!”一个救援人员大喊着,朝它跑去。
“别过去!”我对着屏幕,无声地嘶吼。
太迟了。
那个“幸存者”猛地抬起头。直播的镜头拉近,给了它一个模糊的特写。
我看清了它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一双闪烁着幽蓝色凶光的眼睛,以及一种……对于新鲜血肉的、赤裸裸的渴望。
它像猎豹一样扑了上去,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惨叫声响起。
画面剧烈地晃动,拍摄者似乎在惊恐地后退。镜头里,只剩下混乱的人群、更多的惨叫、以及……第一个冲上去的救援人员,在被啃食了头部之后,身体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抽搐,然后,慢慢地、摇晃着,重新站了起来……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网络中断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结束。
那只是第一滴落下的雨点。紧随其后的,将是席卷整个世界的,一场腥风血雨的狂岚。
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没有因为自己的“胜利预言”而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
我想起了格雷夫总监在挂断通讯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年轻人,我们不能基于恐慌来做决定。”
是啊。
他成功地避免了“恐慌”。
然后,亲手为全人类,迎来了绝望。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