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22年。北美壁垒城N-03,「圣堂」。
两年过去了。
人类,这种健忘而坚韧的生物,已经学会了如何高效地杀戮那些曾被认为是“神罚”的怪物。
我的办公室位于「圣堂」这座壁垒城市的最高层,透过单向的防弹玻璃幕墙,我可以俯瞰下方的一切。街道干净整洁,磁悬浮列车无声地穿梭,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播放着鼓舞人心的征兵宣传片。画面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手持着一种造型流畅的步枪,将蜂拥而来的“噬脑者”们一一净化。
那把枪,是人类文明在废墟之上重新站起的最大倚仗。我们称之为——「赫菲斯托斯之矛」。
它并非发射实弹,而是通过超压缩的能量核心,瞬间激发出一道细长的、温度高达三万摄氏度的等离子体束。这种能量,足以在命中目标的0.01秒内,将其细胞结构从分子层面彻底气化。
面对「赫菲斯托斯之矛」,“噬脑者”那基于硅基混合体的、近乎不死的再生能力,第一次显得毫无意义。没有了可以再生的载体,它们只会在一道炫目的蓝光中,在空气里留下一个焦黑的人形剪影,然后随风飘散。
“看啊,亚里斯首席,”我的助手莉娜将一杯合成咖啡放在我的桌上,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早已失去的、真诚的乐观,“昨晚东部防线的‘净化行动’又大获成功。肃清了三十平方公里的感染区,没有一名士兵伤亡。报纸上说,我们离‘收复失地’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我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面前巨大的数据墙。墙上,正实时播放着来自全球各地的战斗录像和生命信号图。
“亚里斯首席?”莉娜见我没有回应,轻声唤道。
“谢谢你的咖啡,莉娜。”我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收复失地?多么可笑的词语。我们只是在用更坚固的钢铁和更炙热的能量,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更大、更华丽的笼子而已。
“圣堂”是全球幸存下来的十几座“壁垒城市”之一。每一座城市都被数百米高的合金墙壁所包裹,墙壁之上,布满了等离子炮塔和电磁屏障。在这里,秩序被重建,生产被恢复,人们甚至重新拥有了娱乐。仿佛只要看不见墙外的废墟,那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就不复存在。
而我,亚里斯,那个当初发出警告却被无视的“胆小鬼”,现在拥有了全新的身份。
“异星病毒行为分析学首席顾问”。
人们称我为英雄,是那个在灾难之初就洞悉了真相的“卡珊德拉”。我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教科书和宣传片里,作为人类理性和远见的象征。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荣耀”对我而言,不过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每当有人用敬仰的目光看着我时,我眼前浮现的,却是「伊卡洛斯号」撞向空港时的冲天火光。
我的正确,是用数十亿人的生命来证明的。这份罪孽,沉重得让我夜夜难眠。
所以,我从不参加任何庆功会。当人们为每一次“胜利”而欢呼时,我选择将自己埋在数据与报告的坟墓里。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场可以被“战胜”的瘟疫。
“首席,您又在看那些‘无意义’的数据了。”莉娜的语气有些无奈。
我指着数据墙上的一角。那是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标注着过去六个月里,“噬脑者”所有大规模袭击的地点和频率。
“莉娜,你看这里。”我说,“南美洲,非洲大陆中部,以及澳洲内陆。这三个区域,是目前‘噬脑者’活动最频繁,也是我们防线压力最大的地方。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里人口曾经最密集,所以感染体基数也最大?”莉娜不确定地回答,这是军方和科学院的标准解释。
“错了。”我摇了摇头,调出了另一组数据——全球矿产资源分布图。
我将两张图重叠在一起。
“你看,”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它们攻击最猛烈的地方,并非人口密集区,而是全球范围内,裸露地表金属和硅矿储量最丰富的区域。它们……好像在‘进食’。不仅是生物的大脑,还有地球本身。”
莉娜的脸色微微发白。“这……这只是巧合吧?它们是没有任何智慧的怪物,只是凭本能行动而已。”
“本能?”我自嘲地笑了笑,“两年前,所有人都这么说。但现在,它们的行动模式,已经超出了‘本能’可以解释的范畴。”
我调出一段战斗录像。画面中,一支“净化小队”正在清剿一座废弃的城市。他们打得顺风顺水,直到进入一个大型购物中心。
“注意看。”我按下了慢放键。
在小队进入商场后,数百只“噬脑者”从四面八方涌出,发动了自杀式的攻击。但诡异的是,它们的攻击目标并非士兵,而是士兵们周围的墙壁、承重柱和天花板。
“它们在做什么?疯了吗?”莉娜不解地问。
“它们在测试。”我的心脏在收缩,“它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测试我们建筑物的结构强度和材料特性。而且你看它们的撤退,在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后,它们会像潮水一样退去,井然有序,完全不像一群混乱的野兽。”
这几个月来,类似的反常行为记录越来越多。它们会有组织地冲击防线的某个点,仿佛在测试我们能量护盾的功率上限;它们会牺牲小部分同类,去试探新型声波武器的有效范围。
这不是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实验。
我们是实验对象,而那些怪物,是实验员。它们在学习,在分析,在适应。它们背后的那个未知的、外星的集体意识,正在冷酷地,将我们的一切都记录在案。
我将这些发现,整理成了一份新的报告,提交给了「圣堂」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伊娃·罗斯托娃将军。
一小时后,我站在了她的面前。
罗斯托娃将军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女人,她的眼神像西伯利亚的寒风一样锐利。两年前的灾难中,她带领残存的部队,硬生生从尸潮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建立了N-03壁垒城的雏形。她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那就是,「赫菲斯托斯之矛」管用,“噬脑者”会死。
“你的报告我看了,亚里斯。”她开门见山,将我的数据板推了回来。“很有趣的理论。但很抱歉,我无法认同。”
“将军,这不是理论,是基于数据的推演!”我急切地说,“它们的行为模式正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它们……”
“它们在变异,在进化。这在生物学上很正常。”她打断我,“任何物种为了生存都会这么做。但这不代表它们拥有了‘智慧’。你看到了所谓的‘规律’,但在我看来,那只是大规模混乱中呈现出的、毫无意义的巧合。”
“那矿区呢?它们对金属和硅矿的异常执着,这又怎么解释?”
“也许那些矿物能强化它们的身体,就像野兽会舔舐盐碱地一样。这依然可以用‘本能’来解释。”罗斯托娃将军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亚里斯,我很尊敬你。两年前,你的警告是正确的,我们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有时候,我担心那份痛苦的回忆,让你变得……过于敏感了。”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现在人类需要的是信心,是胜利。我的士兵们每天都在前线拼命,一步步地把我们的世界夺回来。我不能拿着你这份‘怪物在学习’的报告去告诉他们,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假象。这会动摇军心。”
“可假象终究会被戳破的!到那时,代价会更大!”我几乎是在恳求。
“那就等它被戳破的时候再说。”将军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现在的任务,是执行‘开拓者计划’,在下个月,将壁垒城的安全范围再向外推进五十公里。我需要的是更多的弹药和士兵,而不是一个关于怪物会思考的恐怖故事。你的研究很有价值,亚里斯,但请把它控制在‘科学研究’的范畴内。军事决策,由我们军人来做。”
我沉默了。
我又一次看到了,和两年前格雷夫总监脸上如出一辙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傲慢与自信。他们相信自己所掌握的力量,相信自己建立的秩序,拒绝相信任何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可能性。
历史,竟然在以如此相似的方式重演。
我离开了将军的办公室,行走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周围路过的军官和文员们都向我投来尊敬的注目礼。在他们眼中,我是这座安全、繁荣的城市的奠基人之一。
但我抬起头,透过穹顶的透明天窗,看到了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
我知道,我们并非生活在堡垒里。
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被精心布置的玻璃容器中。而容器之外,某个无法名状的、拥有着冰冷智慧的存在,正透过玻璃,静静地观察着我们,记录着我们的一切。
它在等待。
等待我们最松懈、最自满的那一刻。
然后,它会轻轻敲碎这个玻璃容器。
就像我们敲碎一个鸡蛋那样,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