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爆后第四十年。南极洲,地球物理观测站。
时间,对我而言,早已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它变成了一种循环。
我的生活由一连串的“维护”组成:维护空气循环系统,维护水培营养液的配比,维护地热发电机组的稳定。我像一个守护着神殿的、最后也最孤独的祭司,而我的神,是一堆确保我能再多活一天的、冰冷的机器。
我是亚里斯。或许,也是亚当。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记得“人类”这个词如何书写、如何发音的生物。
“焦土协议”执行得很彻底。核冬天笼罩了地球三十年,才渐渐散去。如今,强烈的伽马射线和中子流已经衰减,但整个星球的表面,依然被一层致命的放射性尘埃所覆盖。
讽刺的是,正是这场毁灭了人类的核浩劫,终结了“星尘病原体”的肆虐。强烈的辐射似乎将它们打回了休眠的孢子形态,深埋在废土之下,再无声息。地球变成了一片寂静的、均衡的死亡之地。没有人类,也没有怪物。只有风,吹过一座座城市的骸骨。
在这漫长的四十年里,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又一个的目标。我读完了数据库里所有的文学作品,学会了十七种早已消亡的语言,甚至靠着模拟程序,为贝多芬写完了他的第十交响曲。
最后,我只剩下了一个目标。一个我一直逃避的、最艰难的目标。
修复「冰穹」基地的中央服务器。
那是一切悲剧的起点。它的核心硬盘,在基地沦陷时遭到了物理性的损毁。我动用了观测站所有的备用零件和一台工程机器人,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像拼接一具破碎的头骨一样,将它勉强修复。
我不是为了寻找答案。到了现在这一步,答案早已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再看一眼那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那个吞噬了安雅博士和健司先生、也吞噬了我前半生的深渊。
数据恢复的过程,是断断续续的。大部分文件都已损毁,我只能找回一些破碎的片段:安雅博士关于“潘多ora之泪”的狂热研究笔记、基地的日常菜单、里欧的入职申请……这些来自另一个文明的、毫无意义的碎片,却让我这个活了快七十岁的老人,看得泪流满面。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在服务器最底层的、一个被标记为“冗余”和“已驳回”的加密文件夹里,我发现了一份被时间遗忘的文件。
它的文件权限设置得极高,甚至超过了安雅博士的站长权限。我花了一个星期,才绕过层层枷锁,将它打开。
这份报告的作者,不是我熟悉名单上的任何一位生物学家。
他叫马丁·弗雷(Martin Frey),是一位高能物理学家。报告的提交时间,是在“零号病人”里欧出现异常后的第18个小时。
也就是,「伊卡洛斯号」起飞前的54个小时。
我的心脏,那颗早已习惯了死寂的、衰老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我点开了文件。
标题:《关于“潘多拉之泪”能量脉冲后释放微粒的物理性质分析及应对方案预案》
报告的开篇,没有引用任何生物学的理论。弗雷博士直接跳过了生物层面,从一个纯粹的物理学角度,分析了那些蓝色“星尘”的本质。
“……该微粒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生命’,而是一种基于未知量子效应的、半能量半物质的共生形态。其细胞壁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晶格结构,对动能和热能具有极高的抵抗与转化效率。这解释了为何常规物理冲击与等离子武器无法对其造成根本性损伤……”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然而,在模拟实验中,我发现该晶格结构存在一个致命弱点。当暴露在高频伽马射线环境下时,其内部脆弱的量子平衡会被瞬间打破,引发不可逆的连锁性结构崩塌。简而言之,强烈的核辐射,对其而言并非‘病毒’,而是‘溶解剂’……”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报告的下一页,是一个用红色加粗字体标注的行动方案。
“最佳解决方案:在‘星尘’扩散前,动用一枚当量为五千吨级的战术核弹,对南极‘潘多ora之泪’陨石坑进行精准的外科手术式打击。核爆产生的瞬时伽马射线暴,足以在源头将其彻底、永久性地中和。预估放射性污染将被南极冰盖限制在极小范围内,是所有潜在方案中,代价最小、成功率最高的一种。”
报告的最后,附着一份来自安全理事会的审批回执。上面只有一个词,和一个签名。
“驳回。”
签名者,是格雷夫总监。
驳回理由那一栏,写着一行冰冷的、我至死也不会忘记的文字:
“在未完全确认威胁等级前,动用核武器的提案极其荒谬且不负责任。其所带来的政治风险、环境影响及舆论压力不可估量。威胁应由生物学家在可控范围内进行处理,而非物理学家越界的臆想。”
……臆想。
我向后倒去,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没有叫喊,也没有哭泣。我只是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上那模拟着蓝天的灯光,然后,我笑了。
我开始狂笑。
笑声在空无一人的观测站里回荡,嘶哑,尖锐,充满了无尽的荒凉。我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眼泪直流,笑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拥有解药。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在第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拥有了那把唯一的、能够拯救所有人的钥匙。
可是,我们却因为所谓的“程序”、“风险评估”和那可悲的、各司其职的部门之见,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我们花了七年时间,牺牲了百亿人口,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和勇气,和一场本可以在萌芽阶段就被轻易掐灭的火灾搏斗。我们发明了“赫菲斯托斯之矛”,建立了壁垒城,我们歌颂英雄,悼念逝者……我们上演了一整出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文明悲剧。
最后,我们用数千枚核弹,将自己的世界付之一炬。
而这用来毁灭世界的最终手段,恰恰就是当初那个,能够拯救世界的、最初的答案。
我们不是输给了外星病毒。
我们只是输给了我们自己。输给了人类那根深蒂固的、无法撼动的傲慢。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主控台前。我删除了服务器里所有的数据——安雅的笔记,里欧的照片,人类的诗歌,贝多芬的交响曲……所有的一切。
最后,整个服务器里,只剩下弗雷博士那份孤零零的报告。
我将它设置为公开访问,没有加密。
也许,亿万年后,当某个新的文明降临这颗死寂的星球,发现了这座遗迹时,他们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叫“人类”的物种,是如何用一种最愚蠢、最讽刺的方式,亲手为自己立下了一座墓碑。
我穿上了那套我从未用过的、厚重的防辐射服,打开了通往地面的、最后一层闸门。
刺眼的、灰色的阳光,第一次照在了我的脸上。
我走出了地穴,站在了南极冰封的、死寂的平原之上。天空是灰蒙蒙的,风中带着放射性尘埃的金属味道。世界在我面前,是一幅无边无际的、壮丽的油画,一幅名为“死亡”的杰作。
我抬起头,迎着风,摘下了头盔。
我,亚里斯,人类文明最后的幸存者,最后的见证者,也是……最后的罪人。
我将作为这座无字墓碑的守墓人,在这里,等待着那个最终的、也是最公平的结局。
为我们的伟大,也为我们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