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27年。废土之上。
在“欧米茄”堡垒那座巨大的钢铁坟墓里，我待了多久？一个月？还是三个月？我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在这个只剩下死亡的世界里，日出日落唯一的意义，就是改变尸骸影子的长度。
凯伦用生命守护的数据驱动器，被我随意地丢在堡垒的主控电脑旁，上面落满了灰尘。这东西已经没用了。真相、数据、分析……当文明不复存在时，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其价值还不如一块能果腹的霉菌面包。
最终，我还是离开了那里。不是为了寻找希望，而是因为那里的尸体腐烂得太严重了。
我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在自己文明的尸体上游荡的、孤独的幽灵。
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里，我走过了无数曾经繁华的城市废墟。那些摩天大楼像一具具被啃食过的肋骨，沉默地刺向灰色的天空。我也见到了更多、更诡异的“同胞”——那些“噬脑者”，或者说，“星尘病原体”的宿主们。
它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捕食和扩张。
在曾经的亚马逊雨林，我看到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和分泌物，构建起直入云霄的、如同巨大真菌般的晶体尖塔。在撒哈拉沙漠，它们将沙砾熔炼成黑色的玻璃，在地面上蚀刻出我无法理解的、仿佛星图般的巨大回路。
它们在改造地球。以一种缓慢、坚定，而又彻底的方式，将这颗蓝色的星球，变成它们母星的模样。
我们不是输掉了一场战争。我们只是被“取而代之”了。我们是这颗星球曾经的房客，现在，新的主人已经入住，正在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
人类，这种曾经自诩为“地球之灵”的生物，已经彻底沦为了历史的尘埃。幸存者越来越少，我有时连续走上几个月，都看不到一个活人。我们像风中的残烛，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闯入了一个深藏在山脉腹地的、旧时代的军事通讯中继站。
它竟然还在运转，依靠着地热能，像一颗仍在跳动的、被遗忘的心脏。某种微弱的、循环播放的加密信号，像鬼魅的歌声，将我吸引了过去。
我花了两天时间，才破解了信号的表层加密。当我将个人终端接入基站的主机时，一个幽灵般的网络，在我面前展开了。
那里面，是人类文明最后的、断断续续的遗言。有数不清的、循环播放的求救信号；有某个壁垒城沦陷前，城主留下的绝笔；还有一段长达数小时的、没有任何画面的录音，里面只有一个女人在轻轻地哼着摇篮曲，直到声音被怪物的嘶吼所吞没。
我麻木地浏览着这些死亡的档案。突然，一个被设为最高优先级的、仍在倒计时的文件，吸引了我的注意。
文件的标题是：
《人类文明延续性最终议定书——方舟与焦土》
我的心，那颗早已沉寂的、以为不会再有任何波澜的心，猛地一跳。
我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它。
没有复杂的文字，只有一段冷静到残酷的视频录像。画面里，是十几位我只在旧新闻里见过的、来自世界各国的最高领导人。他们的影像漂浮在一个虚拟会议室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末日来临时的疲惫与决绝。
一个合成的女声，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读着议定书的内容。
“……鉴于‘星尘病原体’已对地球生态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根本性改造，人类文明在母星延续的可能性正式归零……”
“……经‘人类火种理事会’最终投票决定，启动两项互斥的最终方案……”
“一，‘方舟计划’。由十三艘‘方舟’级星际移民飞船，携带人类基因库、物种基因库及人类文明核心数据库，于标准时间2227年10月28日0时，从位于月球背面的‘拉格朗日’基地出发，前往‘比邻星b’行星。此计划，为人类文明保留最后的火种。”
“二，‘焦土协议’。在‘方舟’舰队离港，并确认跃迁成功的瞬间，启动该协议。全球所有幸存的、隶属于理事会的军事基地，将自动发射其搭载的所有核武器，对地球表面进行无差别、饱和式战略打击。”
视频播放到这里，画面上出现了一张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出了数千个红色的靶点，这些红点连在一起，几乎覆盖了地球上所有的陆地和浅海。
那个冰冷的女声继续解释着。
“……‘焦土协议’的目的有三：第一，为‘方舟’计划清除所有可能的、来自地球的追踪与威胁。第二，彻底摧毁‘星尘病原体’在地球建立的生态系统，尽可能地延缓其向宇宙扩张的进程。第三……”
女声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连AI都在为这最后的判决而感到犹豫。
“第三，对所有被遗弃在地球上的人类幸存者，执行……‘终极人道主义关怀’。避免他们被异星生物完全同化或作为‘养料’的悲惨结局。”
视频结束了。
屏幕的角落里，一个鲜红的倒计时，正在无情地跳动着。
“焦土协议”启动倒计时：72小时04分13秒。
我瘫倒在地，放声大笑。笑声嘶哑、干涩，像两块砂纸在摩擦。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和嘴里的苦涩混在一起。
终极人道主义关怀？
多么美妙的词语。原来，被自己的同胞用核武器蒸发，也是一种“关怀”。
那些坐在“方舟”里的精英们，在逃离这片地狱的同时，还不忘回过头，亲手将地狱的大门彻底焊死，顺便把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垃圾”，一同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该做什么？躲进这个基地的最深处，祈祷自己能侥幸活下来？还是冲到地面上，对着天空竖起中指，迎接那最后的“关怀”？
不。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起。
我要回去。
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南极。
我要亲眼见证，这场由我们亲手开启，又由我们亲手终结的、荒诞剧的最后一幕。
我用尽了一切手段，启动了中继站里一架还能用的、小型的地效飞行器。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像一个奔赴刑场的死囚，驾驶着它，跨越了满目疮痍的大陆和海洋，飞向世界的尽头。
最终，我在倒计时还剩下最后几个小时的时候，抵达了南极。
这里……竟然是一片净土。
极度的严寒，似乎抑制了“星尘病原体”的活性。这里没有那些诡异的晶体尖塔，也没有被改造的地貌。一切，都还保留着地球原本的样子。冰原在清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圣洁的光芒。
我降落在了早已废弃的「冰穹」基地附近。凭借着过去的权限和记忆，我找到了一个深埋在冰盖之下数千米的、备用的地球物理观测站。
它像一个时间的胶囊，被完好地封存着。里面的空气过滤系统仍在运转，能源来自地核深处的稳定热量。一切都干净、整洁、冰冷，仿佛灾难从未发生过。
我走到了观测站的主控室。那里面有一面墙，是一整块巨大的观测屏幕。
我接通了旧时代的全球军用卫星网络——那些早已被遗忘在轨道上的、人类最后的眼睛。
倒计时，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我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我的内心，平静得像一面结了冰的湖。
我只是一个见证者。一个来为自己的文明，送上最后一程的送葬人。
10，9，8……
我在屏幕前坐下，就像坐在电影院最好的位置上。
3，2，1……
倒计时归零。
世界，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屏幕上，代表着发射井的数百个光点，同时在西伯利亚、在北美、在太平洋深处、在所有被遗忘的角落里，骤然亮起。
一道道象征着毁灭的白色轨迹，拖着长长的尾焰，划破了大气层，像一场献给死神的、盛大而华丽的流星雨。
没有声音。
在真空的宇宙视角下，这场全球范围的自我毁灭，美得令人窒息。
然后，第一枚弹头，落下了。
屏幕上，一个监控着欧洲大陆的卫星画面，瞬间被刺眼的白光所吞噬。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屏幕被自动分割成了数百个小格，每一个格子里，都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巨大的、无声的火球，在地球的表面接二连三地炸开。城市、山脉、森林、海洋……所有的一切，都在那超越太阳核心的温度中，被瞬间气化。
美丽的蘑菇云，如同亿万朵同时盛开的死亡之花，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争相绽放。
旧世界，在火光中，哀嚎着，化为了灰烬。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由人类自己演奏的、最为壮丽的镇魂曲。
直到所有的画面，都被电磁脉冲所产生的雪花点所覆盖，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靠在冰冷的座椅上，在这座位于世界尽头、绝对安全的钢铁地穴中，听着外面世界被烈焰焚烧殆尽的、无声的轰鸣。
方舟已经远航，余烬正在燃烧。
而我，是这片余烬之中，唯一一个，还有意识的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