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24年。灾难爆发后第四年。
希望，是一种比任何病毒都可怕的致幻剂。它会让你相信自己正在痊愈，直到现实以最 brutal 的方式，将你体内的癌细胞一次性引爆。
过去两年，人类就沉溺在这种致命的幻觉里。罗斯托娃将军的“开拓者计划”高歌猛进，N-03壁垒城的安全区边界，像墨水滴在宣纸上一样，稳定而缓慢地向外扩张。人们开始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赫菲斯托斯之矛」和足够高的围墙，我们就能将那些梦魇永远地关在门外。
而我，则像是那场盛大宴会上唯一一个预言风暴将至的扫兴者。
我的办公室里堆满了报告，每一份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它们在适应，它们在改变。那些被我们蔑称为“怪物”的“噬脑者”，展现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学习曲线。我将这份最终报告命名为《“星尘病原体”适应性进化与第三阶段行为模式预测》，然后，最后一次将它提交给了罗斯托娃将军。
报告被礼貌地驳回了。理由和两年前一样：“缺乏决定性证据，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决定性的证据，在我提交报告后的第七天，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天，是“开拓者计划”D阶段的收官庆典。巨大的全息屏幕上，正直播着东部7号防线外的平原上，最后一批“噬脑者”被“净化”的场面。将军和所有高层都站在观礼台上，接受着民众的欢呼。
我没有去。我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盯着前线传回的生物信号图，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如坐针毡。
就在此时，异变发生了。
直播画面中，当士兵们的等离子光束射向最后一批“噬脑者”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些光束，在接触到怪物身体的瞬间，竟然像阳光照在镜子上一样，被轻易地偏折、散射开来，只在它们身上留下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灼痕。
“什么？”观礼台上的惊呼声透过办公室的扬声器传来。
镜头拉近。我看见了，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那些“噬脑者”不再是过去那种血肉之躯。它们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不规则的、散发着金属冷光的暗色晶体，仿佛穿上了一套由矿石和骨骼混合打造的狰狞铠甲。它们的体型也比普通感染体要大上一圈，行动间带着一种沉重的、碾碎一切的气势。
那是我在报告中预测过的，却又无比希望永远不要出现的——第三阶段变异体。
我给它起的名字，叫“晶壳体”。
恐慌，只用了一秒钟就取代了庆典的喜悦。直播画面中，前线的士兵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器，在那群新的怪物面前，变成了无用的烧火棍。晶壳体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轻易撕开了士兵们的防线，它们的利爪可以像切豆腐一样划开合金装甲。
通讯频道里，两年前的惨叫和哀嚎，再一次响彻了整个壁垒城。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我的整间办公室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冲到窗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东部防线那数百米高的合金围墙，被一个巨大的晶壳体硬生生撞出了一个缺口。它就像一柄攻城槌，而我们引以为傲的城墙，不过是腐朽的木门。
城市的警报声，终于迟钝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太晚了。
成千上万的感染体，跟随着晶壳体的步伐，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入了城市。曾经被视为绝对安全的街道，瞬间变成了屠宰场。人类的尖叫和怪物的嘶吼混合在一起，谱写出文明崩溃的交响曲。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冲进来的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女兵，她的眼神冷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我认得她，凯伦·雷诺兹中士，罗斯托娃将军最得力的部下之一。
“亚里斯首席！”她的声音简短而有力，“将军命令，我必须带你和你的数据离开这里！”
她的身后，罗斯托娃将军走了进来。这位铁血的女将军，此刻脸上写满了悔恨与绝望。她将一个超高强度的加密数据驱动器拍在我的桌上。
“我错了，亚里斯。”她的声音沙哑，“你的所有报告，所有数据，都在这里面。我刚刚把它设为了最高权限的‘方舟档案’。现在，你比我，比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重要。活下去，把这些……这些该死的‘真相’，带到下一个还能喘气的人类据点去。”
“将军，那你……”
“我的位置，在这里。”她拔出了自己的配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我的城市，我的士兵们在一起。凯伦！执行命令！”
“是！”
凯伦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几乎是将我拖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了将军通过全城广播下达的、她人生中最后一道命令：
“N-03壁垒城所有单位！放弃防守！自由突围！人类……永不……”
一声爆炸的巨响，吞没了她最后的话语。
我和凯伦冲进了逃生的洪流。曾经井然有序的城市，已经彻底化为地狱。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逃，却被从天而降的晶壳体轻易砸成肉泥。我们乘坐的磁悬浮车没开出多远，就被掀翻在地。
从那一刻起，我们只能靠双腿。
凯伦是个天生的战士。她总能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找到最安全的路线，用最少的子弹解决掉挡路的普通感染体。而我，这个所谓的“首席顾问”，只是一个紧握着数据驱动器、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累赘。
“别发呆！跟上！”她回头冲我低吼，将我从一具还在抽搐的尸体旁拉开。
我们逃出了沦陷的城市，但外面并非乐土，而是更大的炼狱。从各个壁垒城逃出来的难民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荒野上颠沛流离。没有食物，没有秩序，只有无尽的绝望和身后的追兵。
我亲眼看到，一个母亲为了不让孩子的哭声引来怪物，亲手捂死了自己的婴儿。我亲眼看到，一群难民为了争夺一罐过期罐头而自相残杀。我也亲眼看到，一支溃败的军队，为了阻止尸潮，用火焰喷射器将整片难民营连同里面的数万人，一同化为灰烬。
文明，在绝对的生存压力面前，就像一张薄纸，被轻易撕碎。
“你的那些图表和数据……”一天晚上，我们躲在一个废弃的加油站里，凯伦一边擦拭着她的步枪，一边冷冷地开口，“它们没能阻止任何一个人的死亡，不是吗，‘首席’？”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骨的疲惫。
我握紧了手里的驱动器，低声回答：“不。它们只是准确地告诉我，我们将会如何死去。”
凯伦沉默了，不再说话。
我们的目标，是位于落基山脉深处的最后一个大型军事堡垒，“欧米茄”。那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也是我手中这份数据唯一的归宿。
然而，怪物似乎也知道这一点。越是靠近山脉，我们遇到的晶壳体就越多、越强。它们仿佛在执行某种“定点清除”的命令，追杀着所有试图靠近那里的幸存者。
最终，在一个狭窄的峡谷里，我们被包围了。
前方和后方，都出现了晶壳体沉重的脚步声，地面在微微震颤。我们被堵死在了这条绝路上。
“到头了。”我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感到一阵虚脱。
“不，还没。”凯大声说。她检查了一下自己最后两个弹匣，然后，做出了一个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举动。
她猛地将我推向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上的岩缝。
“这里可以爬上去，翻过山脊，离‘欧米茄’就只有不到二十公里了。”她的语速极快，“你走。我来给它们找点乐子。”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抓着她的手臂。
她用力甩开了我的手，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一个可以被称为“笑容”的表情，那笑容里混杂着决绝、悲伤和一丝解脱。
“别犯傻了，亚里斯。你比我重要。你的脑子，还有你手里那个该死的小玩意儿，才是人类的火种。而我……我只是个士兵。士兵的使命，就是在火种熄灭前，烧尽自己。”
她将自己那把伤痕累累的步枪塞到我手里。
“你曾经是对的，亚里斯。现在，活下去，继续‘正确’下去……然后，想办法让这一切，都他妈的有点意义。”
说完，她不再看我，而是转身从岩石后冲了出去，主动迎向了那些从峡谷一头逼近的怪物。她大声地咆哮着，将自己所有的弹药倾泻出去，用自己作为诱饵，将所有晶壳体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我含着泪，手脚并用地攀上岩缝。在我最后一次回头时，我看到凯伦的身影，被三只巨大的晶壳体瞬间淹没。
我没有听到她的惨叫。
只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钢铁被撕碎和骨骼被碾碎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翻过山脊，如何在雪地里蹒跚了多久。悲伤、恐惧、疲惫，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麻木。我脑中只剩下凯伦最后的话，还有一个唯一的信念：到达“欧米茄”。
终于，在地平线的尽头，我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最后堡垒。
它静静地矗立在群山之间，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但是……太安静了。
没有灯光，没有巡逻队，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
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堡垒巨大的、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的主闸门前。
寒风，从那个黑洞洞的缺口里呼啸而出，带着浓郁的血腥与腐臭。
门内，是一片死寂的广场。广场上，铺满了士兵和……晶壳体的尸体。战斗显然已经结束了很久。
我走进这座巨大的钢铁坟墓，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血泊和破碎的希望之上。
这里没有幸存者。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我颤抖着举起右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数据驱动器。
凯伦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罗斯托娃将军托付的最后希望。
一份记录了我们为何会输得如此彻底的、完美无瑕的“正确答案”。
然而，现在，全世界已经再也没有一个，需要这个答案的学生了。
我低下头，发出了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无声的嘶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