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蛇级驱逐舰“坚毅号”的舰桥,与其名字所暗示的任何品质都毫不相干。这里没有坚毅,只有一种在无尽岁月的重压下、在帝国官僚体系的僵化中缓慢凝固的疲惫。
空气凝滞而厚重,混合着多种刺鼻的气味:过载电路产生的臭氧焦糊味、从未彻底消散的陈旧机油味、以及为了安抚机魂而日夜焚烧的、廉价的工业熏香所散发出的甜腻烟雾。这烟雾盘旋在低矮的、布满管线的天花板下,让本就昏暗的灯光变得更加朦胧,仿佛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衰败的滤镜。
军务部特使沃克·马尔科姆就站在这片昏暗中,笔挺但磨损的制服领口让他感觉有些窒息。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数据板冰凉的边缘,那上面关于耐什星系的简陋报告,此刻读起来像是一个拙劣的、过时的笑话。
他的脚下,金属甲板传来持续不断的微弱震动,并非充满力量的引擎轰鸣,而是某种年老体衰的机械发出的、带着不祥摩擦声的颤抖。每一次震动都沿着他的腿骨传上来,提醒着他自己所乘坐的不过是一具在帝国无尽战争中被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棺材。
他目光扫过舰桥。穿着破烂制服、面色蜡黄的操作员们在各自的操作台前机械地忙碌着,与其说是在驾驶飞船,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套繁复而古老的仪式。许多关键的控制权并非掌握在船员手中,而是交给了那些镶嵌在控制台里、连接着大量线缆的伺服颅骨。这些苍白、空洞的骨殖物,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下颌骨无声地开合,用二进制代码低语着,用机械爪调整着刻度盘和拉杆。偶尔,一两个身着红袍、身体大半已被改造成机械的技术神甫会蹒跚走过,诵经杆发出的低沉二进制圣歌与其他噪音混在一起,更添几分诡异。
这里的一切都在缓慢、嘈杂、低效地运行着。每一个指令的下达都需要多重确认和祷告;每一个数据的读取都可能伴随着静电干扰和需要拍打的接触不良的屏幕。这是马尔科姆所熟悉的帝国——一个在自身庞大躯体和古老教条的重压下艰难喘息、却又盲目狂热的巨人。
他曾以为,这就是人类力量的全部体现,是黑暗宇宙中唯一的、粗糙而坚实的秩序。
直到他透过那布满细微划痕的观测窗,看到了窗外那片虚空中的景象。
那三艘巨舰静静地悬停着,沉默、流畅、致命。
与“坚毅号”的喧闹和震颤形成绝对反差的是,它们仿佛处于另一个物理法则之下。它们的舰身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用于祈祷的尖塔或浮雕,只有纯粹功能性的棱角和武器平台。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帝国科技美学的无声否定。
没有烟雾,没有可见的推进器尾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能量泄漏。它们就像是用最寒冷的冰和最坚硬的钢雕刻而成,是纯粹理性与工业力量的化身,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完美。
马尔科姆特使感到喉咙发紧。他之前对安东尼·诺顿的质疑和呵斥,此刻在喉咙里凝结成了冰冷、坚硬的块垒,再也吐不出来。
他原本是来自庞大帝国的钦差使者,手握内务部的权威,理应在这片穷乡僻壤享受敬畏与服从。
但现在,他和他这艘吱呀作响的老旧飞船,仿佛不再是巡视乡下的帝国老爷,而是误入了巨兽巢穴的蝼蚁。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机油和熏香的、令人作呕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
“……回复总督阁下,”他终于开口,声音因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坚毅号’请求引导泊位……并,代为转达马尔科姆特使的……谢意。”
说出最后两个字时,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对绝对力量差距的恐惧。
谈判尚未开始,但他知道,主动权已彻底易手。
伤痕遍体的驱逐舰步履蹒跚地在一支蜻蜓II攻击机中队的引导下泊入耐什年久失修的星港,合众国那“简洁、高效”,一切只为了战争服务的语言和“坚毅号”那宛如教堂腾空,繁复且无用的装饰堆砌如山的笨重、臃肿、低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马尔科姆特使死死盯着前方为他引导航向的中队,指节因用力握着观测窗的边缘而失去了血色。那些流线型的攻击机以一种近乎侮辱性的、绝对精准的编队航行着,它们冰冷的银灰色涂装上没有任何值得敬畏的符号,只有功能性的编号和徽记,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坚毅号”舰桥上每一个需要祈祷和仪式才能启动的系统。
引导信号在他的数据板上闪烁,使用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效率高得可怕的压缩数据包,与他熟悉的、冗长繁复的帝国海军引导协议相比,简洁得像一记冰冷的耳光。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被引导入港,而是在被一群沉默的、全副武装的狱卒押送进一座他无法理解的钢铁监狱。
“大人……” 副官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星港那边发来……呃……‘欢迎流程’。”
马尔科姆转过头,看到副官手中的数据板上显示着一份清单。上面没有任何关于迎宾仪仗、圣歌队吟唱或者熏香净化仪式的安排,只有寥寥数行冰冷的文字:
· 泊位坐标: Gamma-7
· 对接时限: 15标准分
· 允许离舰人员: 特使及随员(不得超过6人)
· 建议携带: 环境适应性装备(星港部分区域非标准大气)
· 接引人员: 总督安保代表(1人)
高效、冷漠、不容置疑。 每一个字眼都在强调这里谁才是主人,谁才是需要遵守规则的客人。帝国那套繁琐而彰显身份的礼仪,在这里被彻底无视和简化了。
“……回复他们,我们接受安排。” 马尔科姆的声音干涩。他还能说什么呢?拒绝?然后让那艘利维坦的主炮再亮一次相吗?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艘如同银色山峦般的巨舰,它的阴影几乎将整个耐什星球都笼罩其中。恐惧依旧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但一种帝国官僚特有的、在绝境中寻找利益的狡黠开始悄然取代纯粹的恐慌。
这个安东尼·诺顿,这个偏远世界的总督,他到底想做什么?炫耀武力?索取更大的自治权?还是……另有所图?
这些舰船,这些技术……如果我能将其纳入掌控,或者至少,将“发现”并“报告”它们的功劳牢牢抓在手里…… 马尔科姆的心跳加速了,但这次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或许这次被迫的、屈辱的旅程,并非完全是坏事。或许这将是我沃克·马尔科姆离开这个该死的边境星区,一路晋升至泰拉权力核心的阶梯。
“准备好我的礼服,” 他转身对副官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往常的威严,尽管听起来依旧有些僵硬,“还有,把那份关于耐什税收和征兵额的档案再给我看一遍。我们的这位总督阁下,看来需要我们重新‘评估’他的价值和……忠诚了。”
谈判尚未开始,但筹码已经重新清点。他不再是巡视乡下的老爷,但他或许可以尝试成为……与巨兽做交易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