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家园”的深处,一间完全隔绝于外的审问室。
这里没有血腥的刑具,没有阴森的祭坛,甚至没有帝国审问机构惯有的、令人作呕的焚香与恐惧的气息。有的只是极致简约的银灰色金属墙壁,一张冰冷的合金桌,两把同样材质的椅子,以及无处不在、将一切声音都吸收殆尽的绝对寂静。
凯利亚审问官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身上的审判官制服依旧完整,但所有装备,包括她那柄爆矢手枪和动力剑,都已不见踪影。她试图保持审判官的威严,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急促的呼吸,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那种灵魂被彻底看穿、信仰被连根拔起的感觉,远比任何肉体的折磨更令人崩溃。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抵抗。她默诵《帝皇圣言录》,向帝皇祈祷,呼唤祂的力量净化这片异端之地。但回应她的,只有灵觉中那片更加庞大、更加冰冷、也更加……沉默的注视。那轮“冰冷的太阳”高悬于她的意识之上,没有愤怒,没有认可,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仿佛在审视着什么的无情目光。
这比直接的否定更让她恐惧。
门无声地滑开。安东尼·诺顿走了进来,没有穿着总督的华丽服饰,而是一身简洁、合体的加达里海军将官制服,灰白的底色上用暗线绣着帝瑞极斯军团的徽记——帝国天鹰徽记居于主位,醒目而威严,唯有领口内侧和袖口边缘,才以极细的暗线绣着那个曾令她困惑的、“C”形的古老符号。
他没有带卫兵,只是在桌对面坐下,将一枚数据板放在桌上。
“凯利亚·沃恩审问官。”安东尼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而不是在进行一场可能决定一个世界命运的审问。“我想,我们之间可以跳过那些无用的威胁和拷问环节。你我都知道,那没有意义。”
凯利亚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异端,你或许可以囚禁我的身体,但你永远无法玷污我对神皇的忠诚。”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坚定。
安东尼似乎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忠诚?我很欣赏忠诚。但我更欣赏基于真相的忠诚,而不是基于无知和迷信的盲从。”
他轻轻一点数据板,一幅全息星图展开,正是卡利西斯星区的边缘地带,其中耐什星系被高亮标记。星图的边框和角标,无不清晰地显示着帝国天鹰的徽记。
“你来自审判庭,‘涤罪之火’分支。你的任务是调查耐什星系的‘异常能量信号’和‘未经注册的大型轨道建筑’。你怀疑这里是异端科技或是异形入侵的前哨。我说得对吗?”
凯利亚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判断基于帝国现有的知识体系,这无可厚非。”安东尼继续道,手指划过星图,更多的数据流开始浮现,那是阿尔罗过滤后允许展示的部分——塔塔拉牵引卫星矿带的能量读数、索迪约启动时的初步波动、甚至是利维坦第一次亮相时的扫描片段。所有数据的表头和信息框架,都严格遵循着帝国海军的标准格式,并镶嵌着天鹰徽记的水印。“但你的知识体系,是残缺的,是被刻意遗忘和扭曲后的产物。”
“你想说什么?想用你那些异端造物的数据来蛊惑我?”凯利亚嗤笑一声,但眼神却不自主地被那些她无法完全理解、却又符合某种高效逻辑的数据流所吸引。作为一名技术背景深厚的审判官,她本能地试图去解析它们。
“我想说的是,”安东尼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你所效忠的,是人类复兴的理想。而你所服务的,却是一个因为万年战争和知识断代,早已背离了那个理想的腐朽躯壳。”
“放肆!”凯利亚猛地一拍桌子,试图起身,却发现无形的力场将她温和地按回座位。这让她更加愤怒和……一丝慌乱。
“帝皇带领人类走向星海,凭借的是什么?是信仰吗?不。”安东尼的声音斩钉截铁,“是理性!是科学!是帝国真理!”
当“帝国真理”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凯利亚浑身猛地一颤。这个词……只存在于最古老的、被视为禁忌的典籍片段中!
“看看你的周围,审问官大人。”安东尼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这整座星城。“看看你乘坐的那艘‘星辰求知者’号,再看看带你来到这里的那艘‘幽影之刃’。它们的科技,超出了你的认知,但它们可有一丝一毫依赖于亚空间?可曾需要向所谓的‘机魂’祈祷?可曾需要灵能者来导航?它们的舰首和舰桥上方,同样喷涂着神圣的天鹰徽,与帝国海军别无二致!”
“它们的力量,来源于计算、来源于公式、来源于对物理宇宙最基础法则的极致运用!这,才是帝皇最初希望人类走上的道路!”
“你胡说!”凯利亚反驳道,但她的声音失去了力度。因为她的灵能感知正在疯狂地向她示警——当安东尼说出这番话时,她灵魂深处感受到的那轮“冰冷的太阳”,其光芒似乎……波动了一下。一种难以形容的、浩渺的、仿佛跨越了万古时光的悲怆与认同感,如同细微的电流般穿透了她的灵魂。
那不是声音,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投射,源自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安东尼仿佛看穿了她的感受,他的语气稍微放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感觉到了,不是吗?否则,以你的能力和‘复仇之魂’上那些自杀式攻击装置,你本有机会在我的人控制你之前,带走你舰上所有的秘密,甚至尝试重创‘幽影之刃’。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凯利亚无法回答。因为她当时确实被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阻止了。一种……不允许她破坏这些“希望之火种” 的奇异约束力。
“我挖掘出的,不仅仅是这些战舰,审问官女士。”安东尼指了指头顶,意指轨道上的星城和舰队。“我挖掘出的是一条道路,一条被遗忘的、能够让人类真正摆脱亚空间诅咒、依靠自身力量屹立于星河的道路。”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压在她的心上。
“而现在,这条道路,已经得到了它最初倡导者的……默许。”
轰——
凯利亚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不合理、所有的矛盾、所有灵觉中那诡异的感知,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答案!
为什么帝国海军和机械教的数据库没有这些舰船的记录? 为什么它们的科技树如此陌生却又高效得可怕? 为什么帝皇的意志会对这里投以如此复杂难言的关注?
因为……它们本就不属于这个绝望的时代。它们来自更古老的过去,一个人类还相信理性与科学的黄金年代!而如今,它们被重新唤醒,得到了那位于黄金王座上的、人类之主沉默的认可!
看着彻底陷入混乱与震惊的凯利亚,安东尼知道,最重要的楔子已经打了进去,他站起身,向审讯室门口走去。
“我不会要求你立刻背叛你的誓言。我会给你权限,让你可以有限地访问星城数据库里的一些‘考古发现’文献(当然是阿尔罗精心筛选过的)。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和智慧去验证我的话。”
“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异端,但请你思考一个问题:”
“当真正的、足以吞噬整个银河的黑暗降临——那远非你所以为的混沌战帅的小打小闹——时,你是要固执地抱着旧的教条,与这个腐朽的帝国一起陪葬;还是愿意成为守护人类真正未来的、新长城的一块基石?”
即将跨出大门之前,安东尼意味深长地说出了这场对话的最后一句真正意义上的审问:“万年之前,帝皇亲手拆毁了泰拉最后一座教堂,开始宣扬智慧与理性。而你们现在却以祂之名竖起了更多的教堂,奉祂为全人类的神,你觉得帝皇该作何感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审问室。
门无声地关上,留下凯利亚·沃恩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面对着全息屏幕上那些冰冷而高效、却又处处标榜着帝国天鹰徽记的数据,以及灵魂深处那轮仿佛正在等待她答案的、沉默燃烧的、冰冷的太阳。
她的信仰,她的世界,她的一切,正在无声地崩塌,又在废墟之上,被迫凝视一个她无法想象、却可能无比真实的未来。
而在审问室外,安东尼对空气中的阿尔罗轻声说道:“看好她。另外,准备一下,我们有客人要来了——审判庭的‘涤罪之火’,绝不会只派一艘侦察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