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利亚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已经不知道崩溃了多少次了。
她亲眼看着这个帝国的区区边疆世界，在那个总督所谓的“科技黑暗年代的遗产”下，以飞一般的速度疯狂发展。就拿最明显的来说，帝国的造船厂一般讨论的是一艘巡洋舰要造几个月，而在这里，在那座巨大的黄黑色建筑里，耐什的造船工程师讨论的却是一个泰拉周能搓几个重突中队。
以至于到了后面这个新生军团开始疯狂“下饺子”的时候，凯利亚甚至已经麻木了。但凡火星那群脑壳里没二两肉的有他们一半效率，帝皇级战列舰也不至于变成炸不起的老古董。
可是当今天，凯利亚突然听到脚下的星城猛然拉响尖利的警报时，她在窗外看到了另一番此生难忘的景象，以至于条件反射一般地对帝皇做了祈祷。
那是一望无际的虫海，接天连地，没有尽头，如汹涌的洪水淹向了孤零零的耐什与勉强才建设起来的行星轨道防御网络。
然后凯利亚就看到星城机库的那道极光帷幕之中，数十艘或是形如银白色的棺材、或是如同锈色的钢铁巨柱的战舰蜂拥而出，暴雨一般的硕大导弹与硬钼弹头随着舰体的延展疯狂的砸向了无边无际的虫海。而在它们的身后，虽然远远比不上虫海，但一样望不到尽头的帝瑞极斯海军冲出机库的大门，全力倾泻着自己所有的弹药。
这个老阴货怎么还留着数量这么多的舰队，这是凯利亚的第一想法。可当她看到无数的救生艇与运输船，在海军火力的掩护下冲向虫族已经开始登陆的耐什时，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个星界军军团中看不到任何一名政委或与政委类似的军官。
海军的舰炮在怒吼，陆军的军势在倾轧，而这一切的目的都是那道通向星门连绵不绝的撤离船队。而出乎凯利亚预料的是，帝瑞极斯军团的陆战队根本没有去管星球表面那些新近落成的巨型无人工厂，而是冲向了耐什的大小巢都。要知道在帝国的惯性思维里，工厂、矿场这些设施的救援优先级永远都是排在巢都之上的。但在这里，她亲眼目睹了一个星界军军团，以自身的军力为代价，疯狂地从虫族手中抢回所有还能撤离的平民，却对被刀虫冲垮的各种行星设施毫不关心。
她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当然也可能是凯利亚自身在审判庭的权限还不够，否则她就能接触到一份名叫“屠宰场三号战役”的详细信息，就能从那场在恸哭者战团内部因无法拯救数百万帝国子民，甚至还因为他们的自愿赴死才获得的胜利中，隐约感受到当下的帝瑞极斯军团所充斥着的那股信念。
倘若安东尼在这里的话，他或许会毫不犹豫的告诉这位年轻的审判官，这是一个不需要去权衡得失的问题。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家园没了还可以重建，工厂没了还可以再造，但人民如果没了，那就真的没了。因为军团这个庞然大物就是由无数的平民构成的，军团的底色从始至终都是人民，是人民构成了这个新生的军团。
但是安东尼此时还远在卡拉斯裂隙，因此他解答不了凯利亚的疑惑。不过安东尼专门为她保留的接听军团内线的权限，让凯利亚觉得自己似乎能从中找到一些端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调用了这个权限，复杂的加密通讯网络在她随身的数据板上一览无余。她犹豫了一下，手指点向了标注着“星城防御指挥部-总览”的频道。
似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嘈杂而急促的声浪涌入她的耳中，几乎让她窒息。
“……海德拉巢都下巢区域疏散通道被突破了！‘地狱犬’连队正在通道内与基因窃取者混战！他们需要火力清出一条路！”
“这里是轨道炮击协调中心，无法提供支援！交战距离太近，会误伤平民！”
“地面重火力呢？悬浮坦克可以执行支援任务吗？哪怕多一丝力量支援也好，多一分力量就能少一些牺牲、撤离更多的军团平民！”
“这里是斯维亚少校！‘青铜座’重型坦克中队已收到请求！车载磁轨炮已锁定求援坐标！支援弹幕4秒后抵达！卡恩少尉，要掩护撤离只能靠你和你的连队了！如果需要火力掩护直接喊，‘青铜座’随叫随到！”
“谢了老伙计！如果能活下来的话，我请你去军团首星好好喝一顿！”
“请客后面再聊，先活下来再说！”
“星门液态臭氧储量见底了！马上就快无法支撑通向首星的折跃了！急需补充！”
“‘莫罗尼斯号’大鸨级运输舰正在加注液态臭氧！预计6泰拉分后结束！请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莫罗尼斯号’全体舰员注意，加注结束之后引擎动力全开！耐什的避难生命线现在就指望我们了！”
无数尖锐的爆炸声和电流的杂音过后，另一个频道切入主线路，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家园’星城，西区装甲带B7-B12区间融毁，虫族登舰队正在突破！该区域所有屹立轻型导弹发射器过载下线！需要有人顶上去！”
“所有非必要文职人员、工程师、甚至厨子！拿起你们能找到的任何武器！前往西区B7气闸！重复，这不是演习！为了耐什！” “为了耐什！”频道里传来几声零散却坚定的回应，随即是奔跑和武器上膛的声音。
凯利亚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又切换了一个频道，这次是海军战术网络。 “……舰队全员注意！‘克瑞泽尔号’重突舰体严重破损，零点能推进系统彻底失能！它正在为‘明灯’协议滑行！所有附近单位，为‘克瑞泽尔号’提供最大火力掩护，哪怕用你们的舰体去挡！这是军团长能归来的唯一方法！”
“收到！缪宁级‘刻尔珀洛斯号’重突巡洋舰将进行远程投射援助！全舰重攻发射器雷神狂乱重攻火力全开！我们将坚守战线直至最后一刻，愿帝皇保佑‘克瑞泽尔号’的船员……”
“帝皇今天很忙，只能靠我们自己！刻尔珀洛斯号，祝好运！”
每一个频道都是一幅绝望却仍在疯狂挣扎的画卷，但这无垠的绝望中却充盈着一种凯利亚所无法理解的情感。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对帝国财产的担忧，听不到帝瑞极斯军团成员对损失战舰和设备的哀叹。所有的对话，所有的声嘶力竭，都紧紧围绕着两个核心：杀伤虫子和拯救平民。
这种单一的、偏执到极点的焦点，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震撼。这完全背离了帝国军队的作战条令，却又展现出一种可怕的高效和凝聚力。
就在这时，她监听的指挥部主频道里，安德烈将军那沙哑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全军团广播：
“所有帝瑞极斯军团的战士们！所有耐什的儿女们！”他的声音因嘶吼而破裂，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我知道你们很累，我知道你们很害怕！我也一样！”
“但是看看你们的身后！看看那些正在挤进运输船、躲进避难所的普通人！他们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邻居！他们不是帝国统计表上的一个数字！他们是我们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
“军团长正在回来的路上！在那之前，我们的每一分钟，每一秒，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今天，没有退路！我们的身后就是家园！为了耐什！”
“为了耐什！！！”
广播戛然而止，但凯利亚仿佛能听到整个星城、整个轨道防线、乃至星球表面每一个战壕里，那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支为帝皇或帝国而战的军队。至少，不完全是。 这是一支为自己家人而战的军队。
安东尼·诺顿，这个因一场意外而来到这里的灵魂，借助这具耐什行星总督的躯壳，早已将“人民”的概念深植于这个军团的骨髓之中。这些士兵不是在为遥远的泰拉或沉默不语的帝皇奉献生命，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同胞、为自己的家园赴死。这种动机所带来的力量和决心，远超任何宗教狂热或帝国律法所能驱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掠过凯利亚的脊背。她作为审判官，一生都在维护帝国的冰冷秩序，那里个体生命渺小如尘埃。但在这里，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将“人”本身视为最高价值的、近乎异端的强大信念。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虫海似乎依旧令人绝望，但此刻，在她眼中，那些如同银色与锈色礁石般在虫海中死战不退的帝瑞极斯战舰，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截然不同的光芒。
尤其是自愿执行自杀式任务的“克瑞泽尔号”被淹没的前一刻，明灯诱导信标那终于亮起的、辉煌至极的蓝橙色流光，让凯利亚陷入了更深度的自我矛盾与自我否定。
那不是帝皇的圣洁之光，而是属于人类自身的、倔强而不屈的生命之火，亦是这处偏远之地的暴怒烈焰。
而这一点点火焰，正试图点燃整个黑暗的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