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总是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湿冷,混杂着香粉、酒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烟雨阁”的雕梁画栋之上。这里是销金窟,是温柔冢,更是等级森严的大胤王朝里,专供权贵狎玩“哥儿”与小倌的泥沼深渊。
凌清踏入这片泥沼时,刚满十六。家道中落,父债子偿,一张薄薄的卖身契,便将他从尚算清白的寒门学子,变成了这烟雨阁中待价而沽的“清倌”。老鸨柳三娘捏着他的下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啧,倒是个好胚子,就是这眼神太冷,得磨。”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用力,留下几道红痕。
磨,便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羞辱与疼痛。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是原罪。凌清因未及时向一位喝醉的吏部员外郎行礼,被罚跪在回廊冰冷的青石板上。寒风如刀,穿透他单薄的衣衫,膝盖很快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刺骨的痛。阁内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暖香阵阵,与他身处的冰冷角落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挺直脊背,唇线抿得死紧,昳丽的容颜在昏暗光影下,苍白得如同覆雪的寒梅,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倔强。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时,一方柔软的锦垫悄无声息地塞到了他的膝下。温暖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他愕然抬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匆匆离去,青衫素雅,步履轻捷。
那晚,他被安排去伺候一个满身酒气的富商。油腻的手掌在他身上游走,带着令人作呕的酒臭。他强忍着不适,试图避开,却换来更粗暴的对待。衣襟被撕开一道口子,冰冷的空气激得他皮肤一阵战栗。就在那肥厚的手掌即将探入更深处时,一阵清越的琴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富商的动作。
“王员外,您点的《春江花月夜》已备好,这位凌清小哥儿是阁中新来的琴童,不若让他来为员外抚琴助兴?”声音温润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富商被打断,有些不悦,但看到说话之人,又碍于琴声雅意,悻悻地松了手:“罢了罢了,沈砚之,就听你的。”
凌清被那只温凉的手轻轻拉起,带离了令人窒息的席位。他抬眼,看清了救他的人——正是白日里递给他软垫的青衫公子。他叫沈砚之,烟雨阁中颇有名气的琴师,也是哥儿。他的容貌不如凌清那般昳丽夺目,却清雅如竹,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温润,即使在这样污浊的地方,也仿佛蕴着一泓清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坚韧。
“跟我来。”沈砚之低声道,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他并未带凌清去抚琴,而是穿过喧闹的前厅,绕过曲折的回廊,来到烟雨阁后一处废弃的小院。这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唯有一株老梅树虬枝盘曲,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月光清冷,洒在荒芜的院落里,竟比前厅的灯火通明更让人心安。
“这里清静些。”沈砚之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精致的桂花糕,“吃点东西垫垫。”
凌清看着他,没有接。他的戒备像一层厚厚的冰壳。
沈砚之也不勉强,将糕点放在旁边半截断墙上,自己则走到梅树下,那里放着一张旧琴。他席地而坐,指尖轻拨,清泠的琴音便流淌出来,不是迎合权贵的靡靡之音,而是空谷幽兰般的宁静致远,带着一种不屈的孤高。
琴声如清泉,一点点冲刷着凌清心头的屈辱和冰冷。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目光落在那个抚琴的身影上。月光勾勒出沈砚之清瘦的侧影,他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张琴。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谢谢。”凌清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
沈砚之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得不像属于这个地方:“不必谢。在这里,能遇到一个……‘同类’,是件幸事。”他刻意加重了“同类”二字,目光坦荡而了然。
凌清心头一震。同类。是的,他们都是哥儿,都是这烟雨阁中供人取乐的玩物。这份认知,带着残酷的真实,却又在沈砚之清澈的目光中,奇异地消解了几分孤独。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吃着。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叫凌清。”他低声说。
“我知道。”沈砚之看着他,眼神温和,“我叫沈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