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呕血之后,萧彻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他依旧每日出现在听雪轩,却不再靠近凌清。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站在梅林的边缘,或者回廊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而阴郁的幽灵。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窗边那个单薄的身影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熄的怒火,有刻骨的嫉妒,有深不见底的挫败,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怕了。他怕看到凌清那空洞的眼神,怕看到窗棂上那些刺目的字迹,更怕看到凌清偶尔对着虚空露出的、那转瞬即逝的温柔神情——那神情,永远只属于那个叫“砚之”的死人。
他开始酗酒。王府的地窖里堆满了空酒坛。他试图用酒精麻痹那噬心的痛苦和无力感,却只在清醒时陷入更深的绝望。他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大发雷霆,鞭打下人,砸毁器物。曾经令行禁止、威严肃穆的靖王府,如今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仆从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怒了这位日渐疯魔的主子。
朝堂之上,他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和掌控力。决策屡屡出错,在政敌的攻讦下疲于应付。皇帝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和疏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似乎都在因为那个心死之人而悄然崩塌。
十年光阴,弹指一瞬。
又是一个隆冬。大雪纷飞,将靖王府装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梅林深处,积雪压弯了枝头,点点红梅在白雪映衬下,更显孤傲凄艳。
听雪轩的窗边,凌清依旧坐在那里。岁月似乎并未在他昳丽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眼神,比十年前更加空洞,仿佛一口枯竭了千年的古井。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尽数化作如雪般的银白,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他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半块残玉。指尖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玉的边缘已被磨得光滑圆润,那些裂痕却依旧清晰,如同刻在他心头的伤疤。
窗外,梅林深处,一株老梅树下,积雪被扫开了一小块。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那是阿竹在无数个深夜,一点一点,偷偷将沈砚之残留的、未被烧尽的骨灰(或是一些象征性的遗物)收敛起来,悄悄埋下的。凌清知道,但他从未点破。那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凌清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推开轩门,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涌入。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素袍,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梅林深处,走向那株老梅树,走向那个小小的土包。
阿竹默默地跟在后面,手中捧着一件厚实的狐裘。他的鬓角也已染霜,背脊微微佝偻,但看向凌清背影的目光,依旧带着十年如一日的、沉默而固执的守护。
凌清走到树下,在土包前缓缓蹲下。他伸出手,拂去土包上薄薄的新雪,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然后,他摊开掌心,那半块残玉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土地上,仿佛在倾听地下的回响。雪花落在他银白的发上,落在他单薄的肩头,他浑然不觉。
许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如同叹息般,从他干裂的唇边溢出,消散在呼啸的风雪中:
“砚之……”
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穿越了十年光阴的思念和刻骨的悲凉。
远处,回廊的阴影里,萧彻如同一尊石像般站在那里。他裹着厚重的貂裘,脸色却比雪还要苍白。他死死地盯着梅林中那个蜷缩在小小土包前的银发身影,看着他低头轻唤的模样。
十年了。整整十年。
他用最华丽的牢笼囚禁了他。
他用最狠戾的手段试图抹去另一个人的痕迹。
他付出了尊严,付出了理智,甚至付出了健康的身体(酗酒掏空了他的底子)和稳固的权柄。
他得到什么了?
他得到了凌清满头的白发。
得到了听雪轩窗棂上永远擦不掉的“砚”字。
得到了王府上下对他日益加深的恐惧和疏离。
得到了朝堂上对手们幸灾乐祸的目光。
得到了无数个被嫉妒和空虚啃噬的、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
而此刻,他得到的,是凌清在风雪中,对着一个土包,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里的呼唤。
“砚之……”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萧彻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他猛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喉头腥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红梅。
他输了。输得干干净净,一败涂地。
他拥有凌清的人,却永远失去了得到他心的可能。
他毁掉了沈砚之的遗物,却永远无法毁掉凌清心中的沈砚之。
他用十年时间,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困在名为“凌清”的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的可怜虫。
风雪更大了。萧彻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他看着远处梅林中,那个仿佛与风雪、与梅树、与那小小的土包融为一体的银发身影,眼中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
他知道,他的余生,将永远活在这场彻骨的寒冬里。而凌清的世界,也从未走出那个沈砚之离去的血色黄昏。
阿竹默默地将狐裘披在凌清肩上。凌清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地,仿佛在与地下的爱人低语。
江南的桃花开了又谢,京城的雪落了又融。
而他们的世界,只剩下烬余的寒,和无尽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