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映出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容。林程安定定地望着镜中人——柳叶弯眉下是一双杏核眼,唇若点朱,肤如凝脂。
这张脸的主人本该是个养在深闺的少妇,谁能想到竟会是未来东陵国铁血女将军的养母?
“夫人,今日梳飞仙髻可好?”丫鬟春桃捧着鎏金妆奁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程安微微颔首。
一个月前重生到这具身体时,她才从春桃口中得知,原身苏夫人今年才刚满十六岁,到了出嫁的年纪。
这个年纪,比林程安前世刚当上将军时还要小上两岁。
而在苏夫人年前的成婚当日,她那个前将军丈夫就已战死沙场——据说是想打完仗就回来跟她完婚的。
本应在丈夫死后被男方家人冷落的她,却因那未曾见过一面的将军丈夫的一纸遗书,意外地在这东陵国国服有了自己的一处栖身之所。
同时,皇帝念在其丈夫为国征战多年的功勋上,还特准这位年轻寡妇领养了军中遗孤苏沉璧。并承诺若是苏夫人有意,大可将其培养成材。
届时无论是看上哪个皇亲国戚,还是看上什么职位,他都会允诺。
或许这就是苏夫人的执念所在。
“听说兵部最近在调整边防部署?”她一边任由春桃摆弄自己的长发,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春桃灵巧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的动作微微一顿:“夫人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昨夜梦到先夫……”林程安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哀戚之色,“他在梦中说北境不太安宁,让我多留意。”
这招果然奏效。春桃立刻红了眼眶,声音都哽咽起来:“夫人节哀……奴婢也是听前院小厮们议论,说玄国换了新君,边境上确实不太平。”
玄国新君?林程安突然抓紧手中的玉簪——她果然没来错地方。
梳妆完毕,她径直去了书房,从暗格中取出偷偷临摹的东陵疆域图。
羊皮纸上,东陵国的轮廓清晰可见。
北接玄国,西邻西戎诸部,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南海。都城临渊位于中央盆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抚过铁门关的位置,那里是十年前她久攻不下的要塞。
“母亲?”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程安迅速卷起地图,转头看见苏沉璧捧着个描金食盒站在那儿。
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小女孩比初见时圆润了不少,穿着鹅黄色的绣花襦裙,乍看之下与寻常闺阁小姐无异。
“女儿照着厨娘教的,炖了冰糖银耳羹……”苏沉璧将食盒捧得更高了些,眼中满是期待。
林程安暗自冷笑。这一个月来,她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已然见效——苏沉璧不仅武艺荒废大半,更是整日沉迷于女红厨艺,活脱脱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
“《女诫》背到第几章了?”她接过食盒,故意板着脸问道。
“第四章了。”苏沉璧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夸奖,“女儿还、还绣了方帕子给母亲!”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几朵梅花。
林程安接过帕子,突然想起前世战场上,苏沉璧握剑的那双手——骨节分明,布满老茧,一剑能劈开城门。
而现在,这双手正捏着绣花针,为她绣这拙劣的梅花。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不知为何,她心头却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异样。
三日后,兵部侍郎府上。
“苏夫人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兵部侍郎夫人王氏亲热地拉着林程安的手,眼中满是艳羡,“听说您把令爱教导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教养,当真难得。”
林程安轻摇团扇,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王夫人过奖了。女儿家本该如此,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倒是听说令郎在铁门关历练?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可不是!”王氏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最近北边不太平,玄国新君登基后,一直在扩军备战。我家那小子来信说,边境上已经剑拔弩张了。”
林程安手中团扇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
她自是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战。
并且还知道,东陵国此战必败,但不至伤到根基。
因为这一战,是北玄新君的立威之战。而北玄国带兵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时年轻,刚当上将军的林程安!
回府路上,轿子突然被一队疾驰而过的传令兵拦住了去路。春桃匆匆去打探,回来时脸色发白:“夫人!出大事了!听说玄国使节在铁门关被扣,两国恐要开战了!”
林程安匆匆赶回书房,推开门却见苏沉璧正趴在那张疆域图上,小手精准地点出各处关隘要地,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在做什么?”她厉声喝道,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尖锐。
苏沉璧吓得一哆嗦,慌忙从桌案上爬下来,小脸煞白:“我、我只是好奇……”
林程安一把夺过地图,却震惊地发现上面多了许多细小的标记——小女孩竟准确标出了各主要关隘和驻军位置,甚至连兵力分布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些是谁教你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苏沉璧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是……是陈教头偶尔提起的……我都记在心里……”她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令林程安毛骨悚然的光芒,“母亲,我想学真正的兵法!不想整天绣花背书了!”
这眼神太熟悉了——正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女将军!林程安怒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胡闹!女子学什么兵法!回房把《女诫》抄二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苏沉璧的眼泪夺眶而出,但眼中的倔强丝毫未减:“为什么哥哥们都能学,我就不能?我比他们都聪明!上次陈教头说的阵法,他们记三天都记不住,我听一遍就明白了!”
林程安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把抓住苏沉璧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小女孩痛呼出声:“听着,你将来是要嫁入高门大户的,不是去战场上送死!现在,立刻给我回房!”
苏沉璧挣脱她的手,哭着跑出了书房。林程安跌坐在椅子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太小看苏沉璧了,那些军事天赋仿佛刻在骨子里,无论如何压制都会冒出头来。
这还仅只有一个月!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低沉的号角长鸣——都城开始戒严了。
林程安走到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
她发现自己在害怕。
不是怕即将到来的战争,而是怕苏沉璧眼中那份她仅只看过一眼就自觉刻骨铭心的光芒。
那光芒曾照亮无数战场,也曾照见过她的死亡。
“必须加快计划了……”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梳妆台上的玉簪。
实在不行,还有更极端的手段——比如,让苏沉璧“意外”摔断手臂,或者弄瞎一只眼……
铜镜中,苏夫人年轻姣好的面容与她四目相对。
林程安突然分不清,镜中人是她伪装的皮囊,还是她正在逐渐变成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