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嘎吱”一声停在我们“安心殡葬”门口,扬起一片尘土。一男一女吃力地抬着一口薄棺下了车,脚步虚浮地挪进门。
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眼底发青。他掏出一张揉得有些发软的死亡证明,声音沙哑:“我们是来办后事的……这是我妈。”旁边那个女人打扮得倒是光鲜,一身黑裙,却遮不住脸上那份不自在,连忙补充道:“我是她嫂子,来帮忙料理后事。”
我正擦拭着柜台,闻言抬头瞥了一眼。死亡证明是城郊一家小医院开的,纸张粗糙,“死因”一栏里,“突发心梗”四个字写得格外刺眼。
胖老板陈森染挺着肚子从里间出来,扫了一眼证明,又打量了一番来人,脸上立刻堆起职业性的悲戚:“节哀顺变,我们一定把老人家安排得妥妥当当。”
正当他们商议殡葬事宜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在门外响起。一个身着笔挺西装、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冲进门来,扑到棺材上便嚎啕大哭:“妈!儿子回来晚了啊!”那悲恸之情,让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这便是老人的大儿子赵先生。他几乎是被人从机场直接接来的,连领带都歪在一边,精心打理的头发凌乱不堪,眼镜片上沾着泪水和雾气。
好不容易被亲友劝住,他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对老板说:“陈老板……求您了,让我再见我妈最后一面,行吗?”
胖老板使了个眼色,我和另外三个同事上前,合力移开了棺盖。
老人身上穿的是我们公司最贵的寿衣,盖的是最贵的寿被,妆容整齐得仿佛只是沉睡。但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蜷曲,不像一般死者那样完全松弛。
干这行久了的人都明白,无论是善终还是横死,大多不愿直面死者。除了必要的仪式,大家都尽量避开直视遗体。但我刚入行不过三个月,年纪又轻,棺盖移开那一刻,非但没避开,还特意凑近多看了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入我的耳朵:
“救我……我还没死啊……救救我……”
那声音苍老、颤抖,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我头皮一炸,猛地看向四周——其他人都面色如常,该哭的哭,该站的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胖老板还在机械地说着安慰的话,小儿子和儿媳低着头抹眼泪,赵先生则趴在棺木旁泣不成声。
等我再凝神,那声音又一次响起,比之前更急切:“快啊……快救我……我真的还没死!他们要害我……”
心跳骤然加速,我死死盯着棺材里的老人,甚至觉得她身上的寿被……似乎微微起伏了一下?虽然轻微,但绝不是错觉!
难道是我连轴转了三天,出现幻觉了?
这时,老人的女儿上前,轻轻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纸。我没有躲,反而压住狂跳的心,仔细看去——
老人的面色确实苍白,却并非死人那种灰败无光的白,反而隐隐透着一丝生气。更让我注意的是,她的嘴唇微微发紫,这不是正常死亡的特征。
家属们又哭成一片。我趁没人注意,悄悄拉了下胖老板的衣角。
陈森染正沉浸在又能大赚一笔的喜悦中,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但还是跟我走到灵堂外的走廊:“什么事?快说!没看见正忙着吗?”
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他耳边说:“老板,棺材里那位……好像还有气。”
陈森染在这行混了八年,从一个小小的殡葬店做起,如今在江城开了三家分店还有自己的纸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为人却是出了名的黑心。对员工抠门至极,工资能拖就拖;对客户更是能坑就坑,一副棺材报价能翻三倍,骨灰盒以次充好那是家常便饭。
可他再贪,也不敢拿活人烧着玩。这事要是传出去,不只是关门大吉那么简单,怕是得吃牢饭。
“你特么别乱说话!”他低声吼道,额角已经渗出冷汗,“这种话能乱说吗?你看清楚了?”
“我听见她在求救……而且,好像还有呼吸……”我也虚,万一真搞错了,这摊子没法收场。但万一没搞错呢?明天遗体送进火化炉,却发现是个大活人——
陈老板脸色变了几变,眼珠子转了转,最终咬牙:“你,跟我来。”
我们重回灵堂。他肥胖的身子费力地弯下去,搀起哭得几乎脱力的赵先生:“节哀啊赵先生,人死不能复生……”
我趁机上前,假借整理蒙脸纸,将手指迅速按在老人的颈部——
尽管极其微弱,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一下,又一下,脉搏还在跳动!虽然缓慢无力,但确确实实存在!
我猛地看向陈老板,重重点头。
他瞳孔一缩,立马搀着赵先生走向旁边的休息室:“赵先生,借一步说话。”临走前不忘给我个眼神,示意我等着。
我不知道陈老板究竟对赵先生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可能有奇迹”、“再检查一下”之类的话。没过多久,两人重新走出来。赵先生眼睛通红,却强作镇定,对跪在棺旁的弟媳和弟弟说:“你们先去酒店招呼客人,我在这守一会儿。”
小儿子明显犹豫了一下,却被身边的妻子拽了拽衣袖。那女人开口道:“大哥,你也别太难过了,医生说是突发性心梗……咱妈走的不痛苦。”边说还拿出纸巾擦拭眼角,但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飘忽,始终不敢看向棺材。
赵先生无言地抚一下妻子的肩,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弟弟和弟媳。
当灵堂里只剩下赵先生和我们公司的工作人员时,老人被小心地从棺材里抬了出来,放到休息室小套间的单人床上。
我也不啰嗦,让赵先生帮着使老人成侧卧状,取过我一直随身携带的针盒——那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他老人家是乡里有名的中医。拿出一支三寸长的银针消了毒,在老人髋骨下缘至踝关节横纹之间,胫骨前缘外侧1.5寸胫骨与腓骨之间处,由从外侧向内直刺入,与外侧面成90°。
休息室内静得只能听到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银针没入寸许位置,不再进入,又拿过来艾炷点燃灸在那个位置。艾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草药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
二十分钟过去,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那么漫长。陈老板不停地擦着汗,赵先生则紧握双手,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的脸。
突然,穿着寿衣的老太太动了!然后猛地咳了一声,一口浓痰喷出口腔,接着就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嘴里还叨咕了一句:“好悬没憋死我!”
又勉力转头看向我,目光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明:“小伙子,你真行!谢谢你!”
除了我自己,正处在惊异中的大家都没有听出老太太话里的毛病。
——并没有人说是谁救的她,她为什么会直接感谢我呢?
旁边的赵先生好像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伏在老人身上泣不成声,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第二天,整个江城炸锅了。
各大自媒体平台、短视频平台都爆出一个惊天大瓜:#江城某豪门大嫂劈腿小叔子,被婆婆撞见,老太太怒火攻心,当场气死!幸得殡葬公司高人及时出手,让老太太奇迹般起死回生!#
话题下面附着一张模糊的殡葬公司照片,以及一张打了马赛克的老太太被抬上救护车的图片。评论区瞬间炸开锅:
“卧槽!现实版宫心计?”
“殡葬公司还有这功能?以后人死了先送殡仪馆抢救一下?”
“这小叔子和嫂子也太恶心了吧!”
“求扒是哪家殡葬公司!这技术含量太高了!”
《江城晚报》的报道比较中肯:《本市一老太太痰涌入喉假死,被中医高手行针灸、艾灸治疗后奇迹生还!》文中详细描述了抢救过程,并在最后写道:“事实证明,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科学,是中华民族不可多得的瑰宝!”
而我,叶十七,一个刚入行三个月的殡葬店员工,因为爷爷传下来的针灸手艺,莫名成了“神医”。手机被记者和好奇的市民打爆,殡葬店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和自媒体主播。
但我始终记得老太太醒来后看我的那一眼,以及那句莫名其妙的感谢。
她怎么会知道是我救的她?难道她一直都有意识?
更重要的是,那对把她送来的小儿子和嫂子,为何如此急切地要将一个活人火化?
我的生活,从那一刻起,彻底脱离了平凡的轨道。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