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哥这人是个粗线条，比我大两岁，早我一年来到这儿。高中没读完就出来闯荡，虽说有点彪乎乎的，但品性纯良，是个实在人。
不过他有个软肋——怕“鬼”。每次值夜班，总要拉上我作伴，说什么“人多阳气旺”。
万吉殡葬公司的前身是家老牌殡仪服务社。听说前老板被同行排挤，实在经营不下去，这才转手。来自农村的陈森染老板原本做白事一条龙，瞅准这个机会，以三百万的价格盘下了这个摊子。
陈老板接手后，换了招牌，重新办了手续。除了招几个新人，主管、入殓师、主持人和化妆师这些老员工一个没动，唯独把一楼打更的张大爷给辞退了。
老爷子失去一个月两千五的收入，心里憋着口气。交接时，他特意拉着彪哥，神秘兮兮地说：“娃儿，夜里一个人守在这儿，要是听见什么动静，看见什么东西，别害怕……等时间长了，‘他们’认得你了，自然就安生了。”
这话可把彪哥吓得不轻。他在员工休息室那小房间勉强住了一年，天天夜里提心吊胆。自我来了之后，他立马搬出去租房子住了，还振振有词：“老祖宗说得好，‘宁可世上挨，不可土里埋’。我这叫珍惜生命。”
年纪相仿，自然话就多。我这次“回归”，彪哥比谁都高兴。我寻思着请他吃顿饭，正好今天活儿少，眼看着天色渐晚，老板和同事们都下班了，我就拉着彪哥去了对面烧烤店。
羊肉串、板筋点了一堆，又要了十多瓶啤酒。彪哥一边撸串，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咱哥俩这关系，用不着这么破费吧？”
我把赵先生的司机又给了我两万块钱的事说了，彪哥眼睛一亮：“得嘞，那我可得放开肚皮多吃点，这叫‘有福同享’。”
临走时，彪哥又凑过来低声问：“你在店里住，夜里没‘遇见’过啥吧？”
我满不在乎地灌了口啤酒：“就一楼小厨房那儿有个老鼠窝，天天晚上吱吱喳喳的，我给堵上就完事了。”
彪哥一口气灌下半杯啤酒，哭笑不得：“好家伙，就为这，害我每月多掏两百块钱房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这天，万吉殡葬公司前台的电话响了。来电的是西山别墅区的一户人家，说是家里老太太快不行了，请我们去安排在后院里办丧事。
我和彪哥跟着主管明叔，带着灵棚车就去了。都是老套路：一边搭灵棚，一边给逝者穿寿衣，放好“噙口钱”，往逝者怀里塞纸灰包当作“买路钱”。长子抱头请逝者入棺，儿女给逝者净面，安排孝子烧纸、守灵……以前还得给长明灯添油，现在都换成电子蜡烛，省事多了。
主家停灵三天，最忙的是第二天下午。我和彪哥跟着来宾和帮忙的亲友一起吃“杂菜”。要不是在饭店设宴，头几顿饭都是请大师傅做的大烩菜：白菜、猪肉、粉条、豆腐……大火大油一锅炖。别看做法简单，味道却是一绝。等到出殡那天和前一晚，才会正式摆上几十桌、上百桌的席面。
我和彪哥正捧着大海碗吃得香，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竟是江副局长家的老爷子，他笑呵呵地说：“老远就瞅见是你小子。”
我看着他手里和我一样的大海碗，忍不住问：“老爷子，您怎么也吃这个？”
老爷子眼睛一瞪：“年轻时候家里穷，最喜欢的就是蹭谁家的红白事，吃碗油水足的大锅菜。如今虽然岁数大了，就好这一口……”见我一直瞅他碗里，又正色道：“记着你的嘱咐，忌着嘴呢，肥肉片子都挑出去了。”
说着还要撩衣服给我看肚皮：“你瞅瞅，那些红点一个都没了。”
我哭笑不得：“行了老爷子，您快把衣服整理好。”
老爷子却不走：“跟你说个事儿，我孙女在燕京读医科大学，也是学中医的。我说我的病好了，这丫头死活不信。她快放暑假回来了，非要我约你切磋切磋。”
“这丫头心高气傲，半瓶子醋晃荡，到时候你可一定得杀杀她的威风！”
我笑着摇头：“您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
老爷子不屑地撇嘴：“她要是能治好我的病，我也服她。咱帮理不帮亲，光会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
这老爷子，哪有这么说自家亲孙女的。更稀奇的是，哪有这样替自己孙女“约架”的。
老板特意交代，这场白事的主家来头不小，再三提醒我们要多加小心。我和彪哥也打起了精神。来吊唁的人很多，里头还有些像“大哥”的社会人——裸露的胳膊上纹着“带鱼”、“皮皮虾”之类的纹身。这些人倒不敢对来宾怎么样，专挑我们殡葬公司的和乐器班的麻烦。
乐器班有个“捧笙”的小媳妇，是跟着丈夫、小叔子、大伯哥一起组的班子。一个光头“大哥”看人家长得俊，不时凑过去言语调戏：“妹子，给哥吹个《十八摸》呗……” “一会儿结束了，陪哥喝两杯，乐呵乐呵？”
人家丈夫不乐意了：“这位大哥，主家办的是丧事，您让我们吹《十八摸》，有点过分了吧？”
光头当即拉下脸：“给你脸了是不是？再多嘴削你丫的！”
乐器班最年长的男人赶紧出来打圆场：“老弟，他年轻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现在是人家的丧事，等结束了，我们再给您赔礼，成不？”
光头却淫邪地盯着小媳妇：“就让她一个人来找我就行……”
看我脸色不对，彪哥想拦没拦住，眼睁睁看着我大步走过去。
谁也没注意到，一根细小的银针从我手中飞出，精准地刺入光头的“大椎穴”。只见光头白眼一翻，身子软软倒地。
我假装上前关心，悄悄收回银针，大声说道：“大哥，这种场合可不兴说什么《十八摸》，逝者亡灵会怪罪的……”
众人围过来，知道我是干白事的，听了我的话都对光头投去鄙夷的目光。主家管事的赶紧出来打圆场，叫人把光头扶走了。
这世界太大，什么人都有。
彪哥后来埋怨我：“你管这闲事干啥？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正要再说，见胖老板陈森染过来，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彪哥真是个够意思的兄弟。老祖宗说得对：“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在这人间世道上，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