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空气像放了三天发馊的隔夜粥。
沈默就站在这片污浊中,茫然地转动着视线。
坑坑洼洼的泥泞街道踩上去黏腻不堪。
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在他背后,他迟钝地感知到时,已经迟了好几分钟。
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他刚刚不是在开会吗?
沈默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浆洗得挺括雪白的衬衫袖口露出一截,下面是同样笔挺的黑色西裤。
脚上一尘不染的漆皮皮鞋在这片贫民窟的泥泞里,亮得刺眼,干净得格格不入。
这身衣服……沈默抬起手。
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种从未干过重活的精致。
他太熟了!
这西装套装刚上架他大号就买了,穿着非常有上班的感觉。
西装一穿他仿佛真的是在考察游戏,让他玩游戏的负罪感大大降低,于是顺手给这个仓库小号也买了件当工服。
这无疑是他在一款全息游戏里的小号,一个1级的仓库号。
其实在他那个时代,全息游戏这玩意儿还是个被炒得火热、却始终像镜中花水中月的概念。
谁能想到,一家他不放在眼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竟能悄无声息地搞出内测预告,然后公测,最后如飓风般席卷全球?
《荆棘帝国》横空出世,以不可思议的真实度和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地图,以及那些智能得如同真人扮演、甚至能让人产生错觉的NPC,瞬间引爆了整个世界。
哪怕初期问题多如牛毛,也丝毫不妨碍它成为唯一的无竞品爆款,无人能够模仿。
沈默作为游戏公司总裁,那段时间看着那家小公司凭借这款全息游戏疯狂敛财,在大楼里急得团团转,急到最后甚至亲自下场开号测试这款游戏。
结果就是单纯从游戏制作人的角度来讲,这游戏让他没话说。
他当然努力挣扎过,游戏组挖人挖不到,技术被甩半个宇宙。
只有:这入有挂!什么高科技降临?这世界的主角终于还是露面了!,这种npc想法。
既然无法超越,那当然就躺平享受啦!
于是理所当然,沉迷游戏了,而且一沉迷就是五年。
五年了,游戏市场上还是只有这一款全息游戏,沈默苦笑。
心念电转间,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呼唤。一个半透明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界面无声地在他视野中展开。
【角色:沈默】
【等级:1】
【职业:魔法师】
【所属:无】
【生命值:100/100】
【魔力值:0/0】
【属性:力量 0.3 |敏捷 1.5 |体质 0.4 |精神 0.8 |魅力 1.1】
【装备:陈旧的燕尾服套装(黑)】
【物品:空】
【状态:轻度饥饿,轻度脱水】
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刺眼的属性值上。
敏捷1.5!
魔法师魔力0?
他抬手扶额,沉默无语了。
他老实了。
一个本该敏捷拉满、引领风骚的刺客号,却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连水桶都拎不动的法师职业里当仓库号?这算什么?
逆天法刺?
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真想给当初创号的自己一巴掌。
视线下移,面板角落,本该是玩家交流圣地的【论坛】图标一片死寂的灰色。
旁边有一行小字:
【游戏状态:《荆棘帝国》内测预告阶段,尚未开服,敬请关注】。
是内测预告!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巷子里阴冷潮湿的空气更甚。
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靠北!原来他不止穿进全息游戏?还穿到了游戏内测之前了!
那他岂不是能靠仓库号里的装备物资美一把!
还没来得及畅想美好未来,巷子深处传来粗鲁的嬉笑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几道黏在背后的视线陡然变得锐利贪婪起来。
沈默猛地抬头,三个穿着破烂皮甲、满脸横肉的大汉堵住了狭窄的巷口。
为首那个脸上斜贯着一条狰狞刀疤的家伙,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
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在他那身干净得不像话的昂贵衣服上。
“嘿,瞧瞧这迷路的小羊羔,”
刀疤脸的声音沙哑油腻,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这身皮子……能换不少黑麦酒吧?”
他粗糙的手指按在腰间一柄生锈短刀的刀柄上,指关节捏得发白。
沈默头皮瞬间炸开,额滴妈呀!
救命啊有人贩子!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跑!
他猛地转身,试图朝巷子另一头冲去。
虽然他敏捷属性还不错,但身体属性面板上那可怜的0.3力量值此刻成了致命的枷锁。
“窜的够快的呀!还想跑?”
另一个满脸麻子的混混怪笑一声,在他体力告急时窜到他身后,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抓向他的肩膀。
力量差距太大了!
沈默感觉自己的肩膀像是被一个铁钳夹住,剧痛传来,整个人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拖拽回去。
踉跄着摔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污水和污泥瞬间浸透了昂贵的西裤。
“啊!”沉闷的撞击痛楚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啧,细皮嫩肉的废物。”
刀疤脸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泥水里挣扎的沈默,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拔出腰间的短刀,那刀刃锈迹斑斑,边缘甚至有些钝口的卷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暗红。
“衣服扒了,看看值钱货都藏在哪!”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默的心脏,压过了肩膀的疼痛。
他意识到对方绝不仅仅是抢劫那么简单。
那眼神里的残忍和暴虐,绝对是冲着命来的!
他拼命挣扎,但0.3的力量在对方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另一个混混狞笑着踩住他的小腿。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不是吧哥们,这不对吧,他不应该是主角吗?
哈喽?系统?主神?有人在吗?
刀疤脸蹲了下来,带着浓重口臭的气息喷在沈默脸上。
“别怕,小白脸,”
他狞笑着,粗糙的手指带着恶心的触感划过沈默的脸颊,“很快就不疼了……”
话音未落,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带着一股刺鼻的铁腥味,毫不犹豫地捅向沈默毫无防护的腹部!
“噗嗤——”
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呃啊——!!!”
惨叫声撕裂了小巷的寂静,却又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剧痛!
那根本不是数据模拟的痛感!
冰冷的金属蛮横地破开皮肉,撕裂内脏,一股滚烫的、仿佛烧红烙铁般的灼痛在腹腔内猛烈爆开,瞬间席卷了每一根神经末梢。
沈默的身体像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猛地向上弓起,剧烈地抽搐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粗糙的刀刃在体内搅动,摩擦着断裂的肠子,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足以令人疯狂的剧痛。
内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揉碎、挤压,灼热的液体在腹腔里奔涌。
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腥气猛地冲上喉头,呛得他眼前发黑。
世界在剧痛中扭曲、旋转。
视线迅速被一片猩红覆盖,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撕扯着坠入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死亡的触感,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带着铁锈和内脏腐败的腥甜气息,彻底将他吞噬。
黑暗。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一点微光在意识深处顽强地亮起,驱散着那彻骨的冰冷和残余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剧痛。
沈默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布料,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下意识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完好无损。
那身该死的、象征着“仓库小号”身份的黑色燕尾服依旧笔挺,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仿佛刚才那被生锈短刀捅穿、内脏灼烧的恐怖体验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肩膀上残留的、被铁钳般大手攥捏过的酸痛,还有那烙印在神经末梢的濒死感,都在疯狂地尖叫着一个事实:
他还活着!
但他还在游戏世界里......
沈默:谢邀,退出!他要退出游戏!
无法退出的沈默连忙在游戏面板里找疼痛调节,结果发现根本没有!
bug!家人们这游戏有bug啊!
沈默抹了抹欲哭无泪的眼角,他现在可以确认一点,死亡之后可以复活。
只是痛觉百分之百,他这辈子都不想尝试第二次。
另外,如果再找不到地方安身,他可能会再次被盯上。
生存的渴望,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他必须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另一条更偏僻的巷子尽头,堆满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远处主街方向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和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
他扶着湿滑冰冷的墙壁,努力辨认方向。
一阵略显突兀的、带着点趾高气扬味道的说话声飘了过来。
“……都听清楚了!紫罗兰玫瑰庄园,霍华德大小姐要招的是‘管家’!贴身的那种!手脚麻利,眼神活络,懂规矩!别想着什么歪心思!今天日落前,庄园门口集合!迟到的、仪容不整的、看着不顺眼的,统统滚蛋!”
紫罗兰玫瑰庄园?霍华德大小姐?
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记得这个名字!
在《荆棘帝国》开服后混乱的奇幻大陆初期资料片里,紫罗兰玫瑰庄园的公爵千金艾洛温·霍华德,标准的“恶女反派”。
刻薄、骄纵、视仆从如草芥……是玩家前期最容易接触到的、提供低级跑腿任务的“恶女”型NPC之一。
刚刚听那人说的,这个玫瑰庄园……或许是他能暂时栖身的地方?
至少,比这随时可能被捅死的贫民窟安全百倍。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身上残留的幻痛。
他整理了一下那身虽然沾了些泥点、但整体依旧算得上体面的燕尾服,用手指胡乱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擦掉脸上最明显的污迹。
然后他挺直了那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腰背,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所谓“贵族仪态”的皮毛。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混入了街边一群同样被招募信息吸引、或衣衫褴褛或强作镇定的身影之中。
他的动作算不上优雅,甚至有些僵硬,但在这群人中,那身过于特殊的燕尾服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声的通行证。
招募者是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制服的中年男人。
目光扫过沈默时,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挑剔地在他衣角的泥点上停留了一瞬,最终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他的加入。
夕阳像一枚巨大的、行将燃尽的铜币,将最后的余烬涂抹在灰暗的天际。
沈默跟随着这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郊外的土路上。
路旁稀疏的树木在暮色中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当双腿沉重得如同灌铅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繁复雕花的巨大黑色铁艺大门,歪斜地矗立在爬满枯藤的乱石围墙中间。
门楣上方,一块模糊不清的家族徽章浮雕中央,一朵早已褪去金漆、只留下暗沉底色的金属玫瑰倔强地指向天空。
门内,是一条同样显出破败迹象的碎石车道,蜿蜒着通向远处暮色笼罩下的一座庞大建筑。
紫罗兰玫瑰庄园。
名字依旧带着昔日的辉煌气息,但眼前的景象,却弥漫着一股被时光和衰败无情侵蚀后的沉沉暮气。
残阳如血,给这破败的景象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近乎凄厉的金红。
队伍在大门前停下。
那个管事的中年男人上前,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门,声音在空旷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开门!应征的带到了!”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褪色女仆裙、神色麻木的老妇人探出头看了看,又无声地缩了回去。
门开得更大了些。
队伍被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走进了奢靡渐颓的庄园。
他们被带到主楼前一片还算开阔的石板庭院。
庭院中央是一个早已干涸的喷泉水池,池底积着厚厚的枯叶和污泥。
管事清了清嗓子,对着主楼那扇紧闭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橡木大门,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谄媚的调门喊道:
“尊贵的大小姐,人带到了!请您过目!”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声。
“吱呀——”
沉重的橡木大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