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流动的、仿佛将落日余晖都熔炼进去的纯粹金色。
那是她的长发,被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紧接着,阴影退去,一张脸清晰地暴露在庭院残余的天光下。
沈默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窒。
精致。这是大脑反馈的第一个词。
皮肤是毫无瑕疵的冷白,像最细腻的东方瓷器。鼻梁挺直,唇形优美,是那种带着天然诱惑的嫣红。
而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那双眼睛。
如同两块浸润在晚霞中的紫罗兰宝石,清澈,却深不见底。
此刻正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冰冷审视,缓缓扫过庭院中这群局促不安的应征者。
美得惊人,也冷得刺骨。
完全符合传说中那位骄纵刻薄的“恶女千金”形象。
艾洛温·霍华德。
她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式样也有些过时的深绿色丝绒长裙,裙摆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
但这丝毫无法减损她那种与生俱来的、仿佛带着尖刺的玫瑰般的压迫感。
她一步一步走下门前并不高的台阶,裙摆拂过冰冷的石板。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一个接一个地刺向庭院里那些低垂着头、或紧张得浑身发抖的应征者。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那个带队的管事都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大气不敢出。
她在队伍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那双紫色眼眸里,厌弃和不耐烦几乎要满溢出来。
“哼。”
一声清晰而充满轻蔑的冷哼,打破了死寂。
“废物。”
她的声音清脆,如同冰凌敲击,却带着淬了毒的寒意。
“一群肮脏的、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的废物!”
她猛地扬起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戏剧般的夸张。
她手中端着的白瓷茶杯,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庭院里骤然炸响!
茶杯被她狠狠摔在众人面前的石板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滚烫的褐色茶水混合着细碎的瓷片,猛地飞溅开来,溅湿了好几个前排应征者的裤脚和鞋子。
那些人惊得浑身一抖,却连惊呼都不敢发出,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看看你们!”艾洛温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刺穿耳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
“看看你们这副样子!畏畏缩缩,肮脏邋遢,连站都站不直!你们这些下贱的蛆虫,也配踏入我霍华德家的门槛?也配妄想做我的管家?痴心妄想!滚!都给我滚出去!”
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激动,脸颊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伸出一根纤细白皙、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带着毫不留情的刻薄,颤抖着指向庭院的大门方向,仿佛多看一眼这群人都会玷污了她的眼睛。
“滚啊!”
尖利的怒斥在空旷破败的庭院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应征者们如同被鞭子抽打,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恐和绝望清晰可见。
几个胆小的已经下意识地后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那个管事像是已经习惯般冷漠的低着头。
混乱中,沈默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那只指向大门、正微微颤抖的手上。
指尖的颤动细微却清晰,带着一种无法完全抑制的生理性痉挛。
他的视线猛地向上,撞入那双盛满了怒火、仿佛要燃烧一切的紫罗兰眼眸深处。
在刻意瞪大的瞳孔边缘,他捕捉到了一丝被强行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底色。
那不是纯粹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
一种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最极端的方式去恫吓、去驱赶所有靠近者的,深藏的恐惧。
艾洛温·霍华德那声尖锐的“滚啊!”还在破败庭院里带着回音打颤。
她已猛地一甩那头熔金般的长发,踩着那双明显不太合脚、后跟磨损严重的绒布拖鞋,“蹬蹬蹬”地大步冲回了主楼。
沉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关上,隔绝了外面一院子被骂懵了的鹌鹑。
死寂。
只有风吹过干涸喷泉池底落叶的沙沙声。
带队的男管事这才敢抬起一直弯着的腰,他的脸上除了面皮蜡黄、眼袋浮肿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刻板:“行了,都跟我来。大小姐……嗯,累了。珍妮女士会看看你们。”
队伍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
沈默混在人群中,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那扇紧闭的大门,以及门口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瓷和泼洒的茶渍。
他们被管事领着,绕开主楼正面,从侧面一条更狭窄、布满青苔的小径走向庄园深处。
空气里陈旧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更重了,还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植物的腐败甜香。
最终,他们停在一栋相对低矮但结构严谨的石砌建筑前,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擦得锃亮的铜牌:“内务处”。
推开门,里面光线略暗,却异常整洁有序。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蜂蜡和薰衣草味道。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桌前,正低头翻看着一沓厚厚的羊皮纸。
她穿着深灰色、浆洗得笔挺的及地长裙,外套一件同色系的短马甲,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露出光洁的脖颈。
仅仅是背影,就透着一股庄严。
“珍妮女士,”男管事的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带着明显的恭敬,“应征的人带来了。”
珍妮女士闻声转过身。
她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那双灰色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隼,没有任何温度地扫过门口这群衣衫不整、面带惶恐的男人。
“嗯。”她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目光一个接一个地审视过去。
挑剔、苛刻,不带丝毫感情。
有人在她目光下瑟缩,有人试图挺直腰板却显得僵硬。
她的视线掠过沈默时,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沈默心头微凛,立刻垂下眼睑,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敬姿态,既不显得卑微,也不过分张扬。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张脸,在创建这个仓库小号时,他导入的可是某个被星网票选为“本世纪最帅”的捏脸数据。
轮廓深邃完美,五官比例挑不出丝毫瑕疵,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如同自带柔光。
珍妮女士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
“你,你,你,还有你,”她点了四个人,包括沈默,“留下。其他人,管事带出去,给两个银币,让他们从后门离开。”
被点到的人松了口气,落选者则满脸灰败。
男管事应了一声,领着其他人走了。
“站在这里。”珍妮女士指了指面前的地板,声音平淡无波,“在紫罗兰玫瑰庄园,规矩就是一切。你们现在只是最低等的见习仆役,离‘管家’这个称谓还差得远。”
她开始用毫无起伏的语调简述庄园的等级结构:
从最低等的清洁杂役、厨房帮佣、园丁助手,到负责具体区域的女仆、男仆,再到各处的副管事、管事。
而总管事,就是她本人,珍妮·霍普金斯,直接对霍华德家族负责。
至于贴身管家?那是理论上仅存在于大小姐身边、地位超然的存在,但近些年……珍妮女士的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没再往下说。
“现在,跟我来。”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内务处侧门。
穿过一条弥漫着肥皂和蒸汽味道的走廊,五人被带进一间简陋但异常洁净的大浴室。
墙壁是粗糙的石块,地面铺着排水良好的石板。几个巨大的木桶冒着热气。
“把自己洗干净,从头到脚,指甲缝都不能有污垢。”
珍妮女士指着旁边木架上叠放整齐的、洗得发白但同样浆得硬挺的灰色麻布衣裤,“换上这些。给你们半个小时。我在外面等。”
热水冲刷掉身上的泥泞和那股萦绕不散的死亡阴影带来的寒意,沈默才真切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孱弱,仅仅是擦洗的动作,手臂就隐隐发酸。
他换上那身粗糙的麻布衣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不适感。
再次站在珍妮女士面前时,五人排成一排,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穿着统一的灰色仆役服,像一排等待检阅的灰色木桩。
珍妮女士的目光再次扫过沈默。
洗去泥污后,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更加醒目。
完美的轮廓,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组合出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冷峻美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潭,完全不像一个贫民窟的人该有的眼神。
珍妮女士灰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随即归于漠然。
“现在,跟着我去见大小姐。”她转身,引领着四人走向主楼。
这一次,他们走的是主楼内部的走廊。
光线更加昏暗,高高的穹顶隐没在阴影里,墙壁上挂着一些蒙尘的肖像画和生锈的铠甲装饰。
脚下的地毯磨损得厉害,颜色暗淡。
空气里除了陈腐,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气息。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个光线尤其黯淡、两侧是高大落地书架的转角时,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从书架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恰好挡在路中间。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亚麻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深棕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罩衫。
他身形瘦高,面容清癯,留着修剪整齐的灰白色短须,眼神温和,甚至带着点悲悯。
他胸前挂着一个样式古朴、由纠缠藤蔓和星辰符号构成的木质圣徽。
“日安,珍妮女士。”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像山涧清泉。
珍妮女士停下脚步,微微颔首,态度明显比对男管事恭敬得多:“伍尔夫牧师。”
被称为伍尔夫牧师的中年男人目光温和地扫过珍妮女士身后的四人。
他的视线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让被注视者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连沈默紧绷的神经都似乎松弛了一瞬。
“新来的......贴身管家?”伍尔夫牧师语气平和。
“是的,牧师。带去让大小姐过目。”珍妮女士回答。
“嗯…”
伍尔夫牧师的目光再次从四人脸上缓缓移过,当他的视线落在最右侧那个身材矮壮、一直低着头、显得有些过分沉默的青年脸上时。
那温和的眼神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
“最近不太平,庄园外围的‘东西’又多了起来,”伍尔夫牧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凝重,“谨慎些总是好的。”
他说话间,枯瘦的右手已经从罩衫下抬起,掌心向上。
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乳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他掌心凝聚,瞬间照亮了他周围一小片昏暗的空间。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洁净气息。
“不必紧张,只是一个简单的‘净光’祷言,驱散旅途可能沾染的污秽尘埃。”
伍尔夫牧师温和地解释着,掌心那团乳白色的光芒如同有生命般轻轻摇曳。
然而当那纯净的、带着神圣气息的光芒扫过最右侧那个矮壮青年时,异变陡生!
“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