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安静了五日。
苏云衍的伤渐好,脸色仍白,衬得眉眼更深。他大多时打坐,有时只看竹影在地上慢慢爬。
门被推开时没有声音,只有一道瘦长的影子先滑进来。苏清微端着一碗药,白瓷衬得她指节更冷。
“喝了。”
碗搁在案上,一声轻响。药汁深褐,热气蜿蜒而上,隔在两人之间。
他应了声是,去端碗。指尖将触未触之时,她忽然伸手,三指搭上他腕脉。
他一滞,呼吸屏住。她的指尖凉,像浸过雪的玉,压在他跳动的血脉上。竹影寂寂,只有脉息相闻。
片刻,她撤手。“无大碍了。”
苏云衍垂目喝药,极苦,却不敢皱眉。她能闻到他发间极淡的血气混着药味,也能看见他低垂颈项上细小的绒毛被夕阳染成浅金。
苏清薇移开眼,看向窗外。一丛竹枝斜伸,叶尖缀着一点残光,颤巍巍地亮。
“师尊。”
他忽然出声,药碗已空,放在桌上。
“弟子……让您费心了。”
她起身背对苏云衍,只道:“分内之事。”
她站着,他坐着,影子在身后拉长,几乎叠在一处。
忽然,院外脚步声急响,像骤雨打叶,由远及近。人未到,声先至——
“苏云衍!你躲什么清静?几天不见人影!还活着没?!”
鹅黄身影旋风似的卷到门口,是云雪。她一手叉着腰,眉眼扬着,像只娇蛮的雀儿。目光一扫室内,愣住。
“师…师尊?”气势霎时矮了半截,她敛衽行礼,眼风却飞快地刮过苏云衍,见他好端端坐着,嘴角一撇,像是白担心了。
苏清微转身,面容浸在门框投下的暗影里,看不真切。“何事?”
“我来找师兄…比…比试…之前说好的,他却几日不见人!”云雪清亮的声音冲散了屋内的静谧。
苏云衍无奈:“云雪,我……”
“论剑不急。”苏清微截断他的话,声音平直,“他需静养。”
凌雪被噎了一下,不服气地抿唇,眼睛瞪向苏云衍,像是他的错。
苏清微已移步向外。“走。”
一个字,不容置疑。凌雪不敢违拗,只好跟上,经过苏云衍时,狠狠剜了他一眼,唇形无声吐出:“你等着!”
苏清微走在前面,竹叶沙沙,拂过她雪白的裙裾。凌雪跟在后头,憋不住话:
“师尊,大师兄他严重吗?要不要我……”
“不必。”声音被风吹散,冷淡,“有我在。”
云雪脚步一顿,看着前方师尊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几步距离,好像比剑阁的山阶还难跨过去。
听竹轩内,苏云衍仍坐在原处。案上空碗底残留着一圈深色药痕。
他慢慢抬起方才被她扣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陷着一圈凉意。
听竹轩内,药香与竹叶清气交织。
苏云衍的伤势已近痊愈,只是经脉间仍残留着些许晦涩之感,灵力运转不如往日圆融。尤其水行之力,似乎总比其它四行更活跃几分,虽未至失控,却已隐隐显出躁动苗头。
这日,苏清微前来探查他恢复情况。
她立于榻前,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日光透过竹窗,在她雪白的衣袂上投下斑驳光影,更衬得她容颜清冷,不似凡尘。
“运转周天,勿要抵抗。”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苏云衍依言闭目,引导体内灵力。五行灵力流转,那水行之力的异常活跃便愈发明显,如暗流涌动。
苏清微伸出二指,指尖凝着一抹极淡的冰蓝光华,轻轻点在他眉心。
霎时间,一股精纯至极、却又霸道无匹的冰寒灵力,如同决堤的冰川之水,瞬间涌入苏云衍的经脉!
这力量源自元婴修士的水相天灵根,其品阶远非苏云衍的五行杂灵根可比。冰冷、纯粹、强大,带着苏清微独有的道韵与意志。
苏云衍浑身剧震,几乎要在这突如其来的浩瀚力量下呻吟出声。他死死咬住牙关,谨记师尊吩咐,全然放松身心,不敢有丝毫抵抗,任由那外来灵力在他经脉中长驱直入,巡视周天。
苏清微的神识附着在这股灵力之上,细致地探查着他每一寸经脉的恢复情况,以及五行灵力的平衡状态。她的本意是彻底清除隐患,以绝后患。
然而,她低估了自身极致水相灵力对苏云衍体内同源力量的吸引力与刺激性。
在那浩瀚冰寒的引领与压迫下,苏云衍自身的水行之力如同受到君王召唤的臣民,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活跃,疯狂地汇聚、涌动,试图去迎合、去追随那股外来之力!
其余四行灵力被这骤然暴漲的水势压制,瞬间失衡。经脉之中,恍若江河泛滥,水灵澎湃欲沸!
苏清微立刻察觉到了这异状。她秀眉微蹙,试图收敛自身灵力,并强行压制那躁动的水相。
但两股同源之水相遇,一强一弱,一引一从,其势已成,绝非轻易可止。她的压制,反而像堤坝拦洪,令那水势更加汹涌,在苏云衍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阵阵胀痛。
苏云衍脸色发白,额角青筋隐现,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正承受着巨大压力。
苏清微眸光一凝,当机立断。指尖灵力性质陡然一变,由探查化为疏导,不再强行压制,而是以更精妙的控制力,引导着那沸腾的水灵之力回归丹田,并以自身寒意缓缓将其抚平。
过程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
待苏清微最终收回手指时,苏云衍周身澎湃的水灵已暂时平息,但经脉间那过度活跃后的虚浮燥热之感却并未完全消退,五行平衡显得脆弱而不稳定。
室内寒气弥漫,地面凝结薄霜。
苏云衍缓缓睁开眼,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水汽的白雾。因疼痛渗出的汗液凝结在皮肤表面,即便是很轻微的动作,都引的冰面破裂,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师尊……”他声音有些沙哑。
苏清微静立原地,看着自己方才点出的手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着。她未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吾之灵力,引动了你自身水相。”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极淡的审慎,“短期内,你需自行调控五行平衡,勿令水势再过亢奋,损及根基。”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弟子明白。”苏云衍不知道的是,这“异状”的种子,已然种下。师尊的力量,如同最烈的酒,在他体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也埋下了失衡的祸根。
苏清微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裙摆拂过地面微霜,留下清冷背影。
她走后,苏云衍内视自身,只见水行之力虽暂平,却如蓄势之潮,远较以往雄厚活跃,隐隐压制着其余四行。五行轮转间,已失却了往日的圆融自如。
他轻轻握拳,感受到经脉中那缕挥之不去的、属于师尊的冰寒气息,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所之伏。
听竹轩外,一抹鹅黄身影正欲闯入,却恰见师尊面无表情地出来,周身寒意未散。凌雪脚步一顿,下意识缩到竹丛后,待到苏清微走远,才探出头,狐疑地看向轩内。
大师兄又又又怎么了?师尊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了。
她撇撇嘴,最终没进去,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心里却记下了这不寻常的一幕。
听竹轩内,苏云衍面色苍白,眉宇紧锁。自那日师尊灵力探查后,体内水行之力便如脱缰野马,日益奔腾难驯,其余四行被压制得晦暗无光,灵力运转滞涩不堪,修为不进反退,经脉时时传来胀痛之感。
这日,水灵躁动已达顶峰,他周身气息紊乱,皮肤下似有水光流转,呵气成雾,室内温度骤降,案几杯盏之上悄然凝结白霜。五行平衡濒临崩溃,丹田内五色气旋摇摇欲坠。
玉清殿中,苏清微骤然睁眼,自苏云衍因自己的探查而出事后,她就时刻用神识关注着听竹轩,在感知到那股源于自身的失控水意已如火山喷发,身影微动,她已如一片雪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听竹轩内。
目光扫过苏云衍的痛苦情状与满室冰霜,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行动却快如闪电。再不遏制,恐伤及苏云衍道基根本。
苏清薇先是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一点极其凝练的神识光华,轻轻点于苏云衍眉心。
“放松心神,勿要抵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他痛苦的意识。
苏云衍下意识地遵从。下一刻,便觉一股冰凉而浩瀚的神识之力,温和却又不容抗拒地涌入他的体内,沿着经脉迅速巡行一周天。
苏清微闭目凝神,以其元婴境的强大神识细细感知。她“看”到苏云衍经脉被过度充盈的水灵撑得几近破裂;“看”到其余四行灵力被压制得黯淡无光,萎靡不振;“看”到丹田内那团源自她自身的、此刻却狂暴失控的湛蓝水灵,正疯狂冲击着原本稳定的五行气旋,使其旋转滞涩,几近崩解。
确定了根源就是她上次探查所留的灵力引动,水满自溢,反客为主。若强行以外力镇压,恐损其经脉,甚至动摇五行根基;若放任不管,则道基必毁。
瞬息之间,苏清薇心中已有决断。
收回神识之指,她双手掐诀,指尖绽放出比室内寒气更加纯粹凛冽的冰蓝光华。这一次,她并未将自身灵力大规模注入,而是化其为无数道细如牛毛的冰丝,精准无比地刺入苏云衍周身主要窍穴。
这些冰丝如同医者所用的银针,以其同源而更高等阶的水灵之力,疏导、归引。
“水曰润下,过则为灾。”她清冷的声音在轩内响起,似在陈述,又似在点拨,“堵不如疏,然疏亦需得法。天下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汝体内水行独大,阴盛阳衰,五行失序。此刻需先导其狂澜,复其平衡,再看造化。”
话音落处,那无数冰丝已引导着狂暴的水灵之力,如同为奔腾的洪水开辟出临时的河道,将其缓缓逼离即将崩溃的经脉,重新归拢、约束于丹田核心一处,暂时与那残存的五行气旋隔绝开来。
苏云衍顿觉周身压力一轻,那撕裂般的胀痛迅速消退,虽然丹田内那团水灵依旧庞大骇人,但至少不再肆虐。五行灵力得以稍稍复苏,虽微弱,却重新开始了流转。
苏清微见状,缓缓撤去冰丝,气息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唯有眼底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凝重,显露出方才过程的精细与耗神。
“过剩水灵已暂缚于丹田。”她看着缓缓睁开眼、惊魂未定的苏云衍,语气平淡无波,“然此非根治之法。水满则溢,堤坝终难久持。能否化此‘灾’为‘用’,使其阴阳相济,而非阴阳决裂,需看你自身悟性与机缘。吾能救急,然道途终需自渡。”
言罢,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身影悄然淡化,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