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仰光之城”，中枢主教菲尔德的书房。
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座被书籍吞没的孤岛。无数书架挤压着空间，连本该用作接待的区域也未能幸免。
书桌后的男人——中枢主教罗伯托·菲尔德——看上去年约四十，面容威严，却被一种深浸骨髓的疲惫感所笼罩，仿佛正被无穷无尽的公务缓慢压弯脊梁。
若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洛莉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位勤勉的实干派。
少女行至书桌前，微提裙摆，姿态恭敬地行礼：“菲尔德大主教，我是洛莉·泽菲尔。”
菲尔德只抬了抬眼，示意她落座，目光便落回手中那份卷宗——正是洛莉的身体检查报告。
按照医师的最终结论，她虽拥有“纯净灵魂”，却因未知原因严重受损，已被判定为“没有未来可言”。
“泽菲尔小姐，这两日身体可还有不适？”菲尔德公式化地寒暄。
“偶尔有轻微头痛。”洛莉顺应着回答。
“并非大碍，教会会为你提供最好的照料。”菲尔德微微颔首，合上报告，
“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虽然教会事务浩繁，但我们会持续调查此事。”
说完，他便拿起另一份卷宗，不再关注洛莉。
他的话态度明确，他的行为——送客之意已昭然若揭。
洛莉深吸一口气，未被这刻意流露的冷淡逼退。
她挺直背脊，声音清晰冷静：“主教大人，我想您需要的，并非一个需要长期关注的‘案件’，而是一个可以归档、为您增添功绩的‘已解决事件’。”
菲尔德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她。
洛莉继续道：“我，洛莉·泽菲尔，泽菲尔家族现今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自愿请求教会永久接管那片被污染的飞地，彻底净化邪神的污秽残留。”
一块领地，无论大小，都是实实在在的财富与势力延伸，更是他任期内一笔闪亮的政绩。
菲尔德放下卷宗，眼中的慵懒瞬间被精明的计算取代。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静待下文。
“而我的请求很简单，”洛莉迎着他的目光，“我只恳请教会在贵族议会上，承认并支持我继承泽菲尔子爵的主领地爵位与头衔。”
“一个稳定、合法、且对教会心怀感激的贵族，难道不比一群为争夺继承权而吵闹不休、甚至可能引发更多动荡的家族旁支，更符合您对‘秩序’的追求吗？”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壁炉柴火噼啪作响。
菲尔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权衡利弊。
用一块无法产税反而需投入资源净化的飞地（尽管净化本身亦是功绩），换取一个重要贵族领地的平稳过渡，并扶植一个完全依赖教会的年轻统治者。
这笔交易，于他而言，收益与风险并存——这意味着他将站到贵族议会部分人的对立面，未来麻烦恐怕不少。
但，也并非无利可图！
最重要的是，用功绩和失责对冲，远比单纯用利益掩盖好！
他脸上浮现出程式化的温和笑容：“泽菲尔小姐，你的虔诚与深明大义令人动容。教会自然是秩序与法律的维护者，支持合法继承人的正当权益，是我们一贯的原则。”
“你的请求，合情合理。但是……”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补充，
“你年仅十七，邪神教徒对泽菲尔家族的渗透又如此之深。为你的安全考虑，教会愿辅佐你治理主领地，并助你清剿隐匿的邪教徒，你以为如何？”
洛莉维持着浅笑，心下明了——这老东西不仅要飞地，还想把整个泽菲尔家族的主领地也一口吞下。
但她无所谓。这些领地本就不在她手中，她兜售的，不过是自己这份“合法性”。
“您考虑得如此周全，大主教，我欣然接受教会的帮助。”
洛莉从善如流，随即抛出另一个条件，“此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希望能在圣城内拥有一处私宅。”
这也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圣城拥有住房，目的是为了向大主教释放我愿意久居圣城，不抗拒您监管的信号。
“让你久居救济所，确是我的疏忽。”菲尔德主教同样从善如流，随即看似关怀地追加，
“另外，你那位小女仆天赋卓绝，我将特许她进入教会修习。圣城是最能保护她、也是最能让她发挥天赋的地方。”
话题陡然转向贝拉，洛莉脸色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菲尔德大主教，您的慷慨让我感激，但贝拉只是平民……”
“哎，泽菲尔小姐，教会向来提倡平等教育，我们不会因为身份区分对待，你放心吧，她一定会成为你未来的臂膀。”
菲尔德直接打断了洛莉的发言，他的态度强硬，没有给一丝回旋的可能。
洛莉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行礼：“感谢您的……庇护与安排。”
……
返回临时居所，贝拉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洛莉路上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又在看到小女仆纯净担忧的眼神时悄然松开。
此时她心绪纷乱如麻。
她可以接受自己被算计，却无法容忍旁人拿她珍视之人作筹码。
但另一方面，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离开圣城后必将危机四伏。将毫无自保能力的贝拉带在身边，才是真正的害她。
可若将贝拉留在圣城……万一将来自己与教会决裂，她的处境岂非更加危险？
或许……我该与贝拉明面上划清界限？
“有些事，需得想清楚再做。否则，将来后悔就晚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打断了洛莉的思绪。
她迅速转身，看到的却是迎面走来的维奥拉，不禁蹙眉。
这家伙怎么来了？
还有，她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贝拉则迅速整理了一下仪表，她对这位救命恩人抱有天然的好感，恭敬道：“维奥拉大人。”
“看来你成功说服那老狐狸放弃了与贵族们的临时同盟。”
维奥拉对贝拉微笑颔首，随即转向洛莉，语气平淡，“但他想必没打算轻易放你离开圣城。接下来，你作何打算？”
烦躁感让洛莉卸下了平日的伪装，直言回道：“不劳您费心。但请问，您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大抵能猜到他对你说了什么。”维奥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苦涩，“我曾面临过类似的选择。”
洛莉难以判断这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高超的演技。
在她看来，无论是教会还是贵族，无一不是利益至上。
果然……还是该想办法带着贝拉远走高飞。极西的群山之国，远东的联邦联盟，天地广阔……
正当她思绪飞转时，维奥拉却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举动。
只见她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以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向她所信仰的教会真神起誓——誓言将守护贝拉·无名氏，视若己出。
誓言魔法相当奇妙，首先，这种魔法需神明降下神力维系。
而后，若被迫立誓，即便日后违背亦无妨；唯有自愿发出的誓言，才具约束力。
当然，最终解释权仍归于见证的神明。
即便如此，维奥拉此举，已足以让洛莉对她的观感发生一点变化。
“你……”
“我是值得信任的人，洛莉小姐，我向你保证。”维奥拉很平静的说道，“你迟早会认同的。”
“欸？欸？！”原本就因两人云山雾罩的对话而迷惑的贝拉，见到维奥拉发下神圣誓言，更是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她下意识地靠近洛莉，寻求依靠，“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洛莉沉默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单纯的小女仆解释这其中的复杂纠葛。
难道要告诉贝拉，自己深处政治漩涡，对方想拿你威胁我吗？
洛莉感觉，自己要是这么说了，明天就看不见贝拉了……
“你家小姐即将离开圣城。她希望你能留在圣城学习成长，却又万分担忧你的安危。”
好在维奥拉迅速出言解围，三言两语遍将事情带过，
“贝拉，你也知晓自身天赋。你在此努力学习，未来也能帮到你家小姐。”
贝拉下意识地望向洛莉。
洛莉张了张嘴，平日里的巧舌如簧此刻却失了效。
“小姐，”
见到洛莉语塞，贝拉也明白了这是真的。
她牵起洛莉的手，深吸一口气，目光被坚定之色覆盖，
“贝拉很想、很想和小姐在一起。能照顾小姐，就是贝拉最幸福的事。”
“但是…贝拉也明白…”
“贝拉其实很没用…不会魔法，不够聪明，跑得也不快…上次都是因为贝拉，小姐才把矮脚马让给我…”
“贝拉！”洛莉急声打断，不愿听她如此贬低自己。
但这一次，小女仆并未听话停下。
小脸上泪水涌出眼眶，她一下扑进洛莉怀里，声音哽咽：
“我好愧疚，小姐…呜呜…要是贝拉能更有用一点，小姐是不是就能骑马逃得更远，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
洛莉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抱住贝拉，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行动安抚着。
维奥拉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看着这一幕，在被洛莉瞪了两眼后，识趣地悄然退出了房间。
怀里的人儿抽泣了许久，颤抖的身躯才渐渐平复，却仍赖着不肯起来。
洛莉也乐得纵容。
“小姐。”
“嗯。”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也会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贝拉，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跟我……”
怀里的小脑袋用力蹭了蹭，像是在摇头。
“我不能永远躲在小姐身后。我也想…拥有保护小姐的力量。”
“这样啊…”
“嗯！”
一股奇异的安心感缓缓驱散了洛莉心中的焦躁，那是她许久未曾体会过的平静。
“那好，”
她轻轻捧起小女仆泪痕未干的脸。
两人目光交汇，洛莉率先开口，语气郑重：“贝拉，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保护好自己。”
“嗯！！”贝拉用力点头。
“还有…”洛莉压低声音，“维奥拉就是艾琳，她骗了我们三年。她的话，不可全信。”
“我知道，她全都告诉我了，小姐。”贝拉的回答让洛莉一怔。
小女仆继续道：“她还说，她早就对庄园进行了魔法改造。如果我们那晚留在庄园里，其实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还不让我告诉您这些…我本打算刚才就和您说的，但她来得太快了。”
“啊？”洛莉彻底愣住，沉默了半晌。
她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维奥拉真的指望贝拉能守住这种秘密。
这分明是借贝拉之口，向她传递信息。
在圣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与中枢主教交锋后，她已大致明白了维奥拉的处境与策略——若不让厄林的罪行彻底坐实，即便贵为中枢司祭，恐怕也难以轻易扳倒一位子爵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
“好…我相信你，贝拉……”洛莉轻声道，心中已有决断。
又温存片刻后，洛莉走出房间。
一眼便看见仍等候在外的维奥拉。
对方微微侧头，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俨然一副“我知道你知道了，那你有何指教”的神情。
见她这般模样，洛莉心头莫名窜起一股不爽的小火苗，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维奥拉等了一会儿，见洛莉只是绷着小脸瞪她，死活不肯先开口，只得无奈道：
“你是我所见，最不像孩子的孩子。真不知你究竟在何种环境长大。”
她先是轻叹，随即转入正题，“但也省却我许多麻烦。我不是神明，无法面面俱到。”
“我想你能理解，我们并非敌人。我们都希望邪教覆灭，不是吗？”
“您说得对。我理解，但这并不代表我认同您的做法。”洛莉还是绷紧面容，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我理解…但不认同…”
维奥拉轻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掠过洛莉银发灰瞳的容颜，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金发身影与之重叠。
“真像啊……”她于心中默叹，起身欲离。
经过洛莉身旁时，她又听到少女清晰地说道：
“但是，无论如何，谢谢您。您救了我和贝拉。”
维奥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只是唇角悄然扬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她在心中默默补充道：“也还是…有些不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