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象如水纹般晃动、消散。
再度清晰时,却已是一间静谧的卧房。
那位紫发的少女静静躺在宽大的床榻间,面庞苍白,呼吸微弱。而一位身着素袍的老者坐在榻边,沉重地叹了口气。他的身旁,依旧站着那对头戴王冠的男女,只是此刻,他们眉宇间再不见先前半分光彩,唯余深深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憔悴。
“老夫……尽力了。”
老者缓缓起身,嗓音沙哑而沉重。他转向那对身份尊贵却神色凄惶的夫妻,深深鞠了一躬,而后默然离去。
方木立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此刻他已能确定,自己正陷于他人的梦境之中。而这片朦胧意识的主人,若推测无误,应当便是那位名为艾琳的少女。
思绪未落,眼前景象再次碎裂,凝聚。
再度清晰时,他已立于一间幽寂的石室之中。空气清冷,四壁斑驳,而那位紫发的少女,正静静卧在石室中央冰冷的石板上,仿佛沉睡已久。
少女那紫色的长发似星河倾泻,逶迤散落于石面,发梢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银辉。肌肤白皙,如同初雪覆上一层朦胧的月光。睫毛纤长如蝶栖,安静地垂落,在眼下投出细微的阴影。
少女五官精致,鼻梁细挺,唇如淡樱。身体纤细而柔软,裹着一袭轻纱般的银色长裙,裙摆如雾如霭,随风微微拂动。
即便在沉睡中,也带着疏离与洁净。
她呼吸清浅,胸膛缓慢起伏,仿佛与四周的寂静融为一体,如同林间偶然憩息的梦,脆
弱,却美得令人屏息。
而静卧的石板四周,密密麻麻镌刻着古老而玄奥的符文,一群人影环绕着她,低声吟诵,仿佛正进行某种隐秘而庄严的仪式。
而在石室晦暗的一角,那位头戴王冠的男子依旧静立,沉默如雕塑,目光深敛地注视着一切。
不过说来也奇怪,方木能隐隐约约感到那名男子的眼神是在看着自己。
“殿下,一切已准备就绪。”
围绕在少女身旁的一名男子躬身禀报。然而,那位头戴冠冕的男子却恍若未闻,径直越过他,走向静立一旁的方木。
下一秒,在方木全然错愕的注视中,男子竟扑腾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就在他双膝触及地面的刹那,四周景象开始扭曲、溶解。
石室、符文、人群……一切骤然隐去。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座花园。繁花依旧,微风依旧,却再无少女嬉戏的身影,也不见那位仪容端庄的妇女。空旷之中,只余下跪地的男子,和怔立的方木。
“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他抬起头,话语中带着绝望的哀切。而此刻,他头上的冠冕已悄然消散,身上的华服亦褪作寻常布衣。那张布满哀伤的面容,再也看不出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严,唯剩一位被命运碾过心脉、无助悲鸣的父亲。
方木沉默地注视着这位长跪不起的男人,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说吧,”他并未直接回应那份请求,声调平稳得像不曾被打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竟直到此刻,他甚至还不清楚——那位名叫艾琳的少女,究竟是谁。
不知何时,两张古朴的木椅悄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二人相继落座。
男子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只是一介小国的国王,而艾琳,是我唯一的女儿。”他目光投向远处虚无处,仿佛穿透时光,望见了过去的什么。
“她十五岁那年,突然染上了一种怪病。自此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缠绵病榻,再难起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时,国内来了一位医师。传闻中,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我们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立刻迎他入宫,为艾琳诊治。”
“可他看了艾琳的状况后,却同样摇头,说……此病无药可医。”男子的声音干涩,“就在我们彻底绝望之际,那位医师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办法。”
“他说,他可以将艾琳安置于一处特殊的隐秘空间之中。那里的时间将陷入无尽的循环,她的病情也会随之凝固,不再恶化。如此一来,便可为我们争取时间,待到将来寻得治愈之法,再将她从中唤醒……”
“尽管当时直觉一再警示我此事蹊跷,可艾琳的状况已容不得我们犹豫。最终,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们依照指示,举行了一场秘密的仪式。”
他声音低沉,指节微微攥紧。
“那位医师强调仪式之地必须特殊,不能设在宫中。我们只好暗中安排在了王城附近的一座小镇。”
“仪式起初异常顺利……我们将艾琳送入了她自幼最爱的童话之中,那片世界会依着她的心意不断循环往复,护她病情不再恶化。然而就在我们稍感宽慰之时——”男人话音骤然一滞,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那位医师,却突然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他很厉害,我们都打不过。他血洗了整个小镇……将整个小镇所有无辜的灵魂抽离躯壳,封进了那本童话书里。”
“可为什么是我?”方木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他的目光锐利,并未全然相信对方的说辞——这个世界太过诡异,处处透着难以轻信的违和。“你们又是如何找上我的?”
男子并未因被打断而显露不悦,只是沉声答道:“因为联系。”
“当初将艾琳送入书中之时,我多留了一份心思……或者说,一份陪伴。我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封存在一条项链中,为她戴上。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在外界的黑暗中维持自我,未曾彻底迷失。”
他微微停顿,望向方木的目光复杂难辨:“而就在不久前,你的灵性注入她的意识——同时也唤醒了我。你与她产生了联系的同时,我也才能将你拉入这个梦境。”
“这片世界早已濒临崩溃。”男子的声音愈发沉重,“太多事物已被扭曲侵蚀……这一次,恐怕是她最后离开的机会。”
语毕,他再度起身,郑重地单膝跪地,仰首望向方木,恳切道:
“所以,我恳求您……请将我的女儿,从这牢笼之中带出去。”
方木沉默着,目光落在男子脸上。良久,他才再度开口:“你其实早就知道……天上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对吧?”
男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眼,声音干涩:“你……看见了?”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方木追问,语气平静却不容回避。
这次换作男子陷入漫长的沉默。许久,他才仿佛下定决心般低声说道:“是‘梦魔’。”
“梦魔?”方木蹙眉思索着——这个词似曾相识,如同沉在记忆底层的碎片,隐约浮现却又难以捕捉。
“在我们的认知中,世界分为精神与现实两大领域。”男子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沾染着沉重的阴影,“而在精神与物质的交界之地,存在着某些极不稳定的裂隙,我们称之为‘心域’。因为是在交界之地,所以这里既具有物质也具有精神属性。而梦魔……正是那些试图跨越界限、侵入现实的怪物。”
“每一只梦魔都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并以各自的方式凿击着心域的壁垒。”他抬手指向虚空,眼中映出难以掩饰的恐惧,“就如我们头顶那只——它正通过不断扭曲、同化这片心域中的一切,蚕食边界,企图撕开现实的入口。”
“我已能感觉到……这片小世界的壁垒正在崩坏。”他望向方木,目光中混合着绝望与最后的希冀,“它支撑不了多久了。正因如此,我才会恳求你……带走我的女儿。”
方木嘴角抽了抽,心里在狠狠骂着那四位在他眼里已经完全不是人的导师。现在的他倒不怎么怀疑眼前的男子。
若连这般刻骨的绝望与哀恸都能伪装得淋漓尽致,那方木觉得,用自己这一条命去换一场如此登峰造极的表演——
也算不上太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