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夜晚,是一杯被刻意摇晃过的、过于浓烈的鸡尾酒。霓虹是它的糖霜,喧嚣是它的基酒,而穿梭其间的人潮,则是其中不断升腾、又迅速破灭的气泡。
苏禾玉就是一颗骤然静止了的气泡。
他蹲在新宿东口某条喧闹街道后略显安静的巷角,与不远处光怪陆离的广告牌和汹涌的人流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北京的秋高气爽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东京晚夏夜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香烟、居酒屋料理和淡淡香水尾调的味道,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更让他心底发凉的是——他那简单的行李背包被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里面空空如也。钱包、护照、在留资格证明、手机……所有能证明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该去往何处的物件,都在他走出成田机场,搭乘电车再转乘,于新宿庞大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短暂恍惚的几分钟内,不翼而飞。
完美的开局。他嘴角牵起一丝的无奈,清俊的脸上虽然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波动,只有那双充满烦闷的眼眸里,无声暗示着他对自己遭遇的气氛。
“捏妈妈的吻,柜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只能等到白天去找大使馆了,”
雨水,毫无征兆地落下。
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幕,将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或寻找避雨处。苏禾玉往屋檐下缩了缩,但斜飞的雨丝还是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
“……所以说,根本没有什么美好的邂逅!只有没完没了的加班和部长那张臭脸!” 一个略带沙哑和醉意的女声打破了苏禾玉身旁的宁静。
他微微抬眼
一个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裙、身形高挑的年轻女性正歪歪斜斜地靠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公文包和一只看起来很高档的手提袋。雨水打湿了她精心打理的栗色长发,几缕发丝黏在绯红的脸颊边。她显然喝多了,眼神迷离,正对着空气抱怨着什么。
“男朋友?哈……联谊……联谊根本就是地狱……他们嘲笑我……说西岛小姐是不是只和工作结婚……”
名叫西岛水悦的女性似乎越说越委屈,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可能存在的眼泪,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街面,然后,定格在了屋檐下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雨幕之中,街灯昏暗的光线柔和地洒落。
那人蹲在那里,抱着双膝,湿漉漉的黑发贴着脸侧,皮肤在光下显得异常白皙。他微微抬起的脸上,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眉眼间带着一种东方古典的柔和与疏离,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眼神安静而清澈,像是迷路的小鹿,又像是……某种不存在于现世的美好幻影。
西岛水悦的醉眼眨了眨,大脑被酒精和委屈浸泡得一片混沌。新宿街头常有的“神侍”(カミサマ)传闻——遇到神明派来拯救你的美少年——瞬间击中了她荒芜的浪漫幻想。
“诶……?”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苏禾玉面前,微微弯下腰,带着清酒气息的热气拂过他的脸颊,“你是……迷路了吗?还是……神明大人……听到我的抱怨了?”
苏禾玉微微一怔。他的日语听力尚可,但对方的醉语和奇怪的用词让他有些困惑。他抬起头,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这份沉默在醉酒的她看来,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乖巧。
“不说话吗?……没关系哦,”西岛水悦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大胆地摸了摸他湿漉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跟我回家吧……淋雨会生病的……姐姐家里,很暖和哦……”
苏禾玉身体微微一僵。他并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如此突兀的。但他看清了对方眼中的醉意和那一丝不掺杂质的、近乎天真烂漫的期待(虽然是酒精作用),以及深处隐藏的疲惫和孤独。他此刻无处可去。
在心里想“醉成这样,不能是来嘎腰子的吧?”
犹豫只在刹那。
“不管了,至少把今晚对付过去。”
他轻轻点了点头。至少,先找个地方避开这越来越大的雨。如果感冒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并且身上身无分文想一想就让人头疼。
西岛水悦像是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开心地笑起来,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苏禾这么玉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走向马路对面的一栋公寓楼。
……
头痛,像是有一整个施工队在太阳穴里敲敲打打。
西岛水悦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口干舌燥中挣扎着醒来。窗外天光已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得她眼睛生疼。
我是谁?我在哪?昨晚……
破碎的记忆画面涌入脑海:公司的庆功宴、同事暧昧的调侃和嘲笑、赌气喝下的无数杯酒、新宿街头的雨、还有……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惊恐地看向身边——空无一人。
还好……是梦吗?
她松了口气,揉着额角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向客厅,想去找水喝。
然后,她的脚步钉在了客厅门口。
昨晚那个雨中的“神侍少年”,并非梦境。
他正安静地坐在客厅那张小小的沙发上,背脊挺直,姿态有一种天生的优雅。他已经稍微整理过自己,湿外套脱在一边,只穿着里面那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虽然依旧有些褶皱,却干净清爽。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微微颔首示意。
阳光落在他身上,那张脸好看得让人窒息,也让她昨晚的荒唐行为无所遁形。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被西岛水悦硬生生用手捂回了嘴里。宿醉的头疼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羞耻感取代。
“你、你你你……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她声音颤抖,脸色由红转白。
苏禾玉站起身,依旧保持着令人费解的平静。他指了指昨晚被她扔在玄关的、那个被划破的背包,然后用清晰但略带外国口音的日语,缓慢而简洁地解释:
“非常抱歉打扰您。我叫苏禾玉。昨晚,我的钱包和所有证件在机场来这里的路上被偷了。是您……带我回来的。”
他的声音温和而镇定,奇异地抚平了她一部分慌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自己对着电线杆哭诉、看到雨中的美少年、把他当成“神侍”强行带回家……每一个画面都让她想立刻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我……”西岛水悦脸颊爆红,语无伦次,“对、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我有没有……”她紧张地检查对方,又迅速检查自己,发现双方衣物都完整如初,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羞耻感更甚。
“我很好。谢谢您提供的避雨之处。”苏禾玉微微鞠躬,礼仪周到得让西岛水悦无地自容,“如果您允许,我这就离开。”
他拿起那个破背包,准备走向门口。
离开?西岛水悦看着他那清瘦的背影和那个破旧的背包,理智逐渐回笼。一个外国人,语言不算流利,身无分文,所有证件都被偷了,在东京这样一个巨大而冷漠的都市里,他能去哪里?露宿街头?还是去找警察?然后呢?
一想到是自己把这个陷入困境的人带回来的,现在又因为羞耻要把他赶回那种绝境里,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攫住了她。
而且……仔细看,他真的……好看得过分安静,眼神干净,不像坏人。
“等、等一下!”话脱口而出。
苏禾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西岛水悦深吸一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脏和依旧抽痛的额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那个……苏……苏君是吧?你说你的证件全都……被偷了?”
“是的。”
“那你现在……有地方去吗?或者朋友的联系方式?”
苏禾玉轻轻摇头:“我是第一次来霓虹。暂时……没有。”
果然。
西岛水悦内心天人交战。让一个陌生男人留在自己公寓?这太离谱了!太危险了!可是……
酒精带来的勇气早已褪去,但成年人的责任感(以及或许还有一丝对那张脸的不忍心)却冒了出来。她瞥见他破背包里露出的半截画筒——那似乎是他仅剩的、没被偷走的个人物品。
“……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她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发虚,“你……暂时可以先住在这里。”
说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天哪,西岛水悦,你到底在说什么?!
苏禾玉显然也愣住了,他仔细地看着她,似乎想确认她是否清醒。
西岛水悦别开视线,脸颊滚烫,强自镇定地补充道:“别、别误会!只是暂时的!等我帮你联系大使馆或者警察……找到办法之后你就得离开!还有,约法三章!绝对不许做奇怪的事情!”
沉默在清晨的客厅里蔓延。
许久,苏禾玉微微垂下眼帘,再次向她鞠了一躬,声音温和而真诚:
“非常感谢您。西岛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窗外的阳光彻底明亮起来,照亮了公寓里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这场始于荒唐雨夜的、始料未及的“同居”生活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