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西区的路途，并不像地图上画得那么平坦。
对于这支临时拼凑的先遣队来说，最大的障碍并非那些游荡的活尸，而是队伍中那种近乎于滑稽的配合方式。
只要月城晓的手稍微往剑柄上一搭，队伍的杀戮效率就会瞬间提升三倍。
巷口的阴影里，一只刚想扑出来的野狗被莱恩一刀钉死在墙上；转角处摇摇晃晃走出来的农夫活尸，还没来得及举起草叉，就被伊泽尔那面像门板一样的塔盾直接拍成了肉泥。
“退后！既然没有战斗能力就不要添乱。好好待在安全的地方！别逼我把你绑起来。”伊泽尔面无表情地挡在月城晓身前，那副架势仿佛前面不是几只弱小的活尸，而是千军万马。
月城晓的手僵在半空，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只能无奈地把剑插回鞘中，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副模样，似乎是对队友过度保护的无奈，也是对无法亲自挥剑斩除邪恶的遗憾。
队伍很快推进到了西区广场的边缘。
这里盘踞着一只体型庞大的怪物，它背着一个装满尸骸的巨大铁笼，手中挥舞着锯齿砍刀，在这片区域算是一个强力的怪物。
但在S级猎人艾琳、王室精锐伊泽尔和莱恩的夹击下，它也没能坚持太久。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巨尸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它虽然还没断气，但四肢已被斩断，只能在地上发出濒死的抽搐。
战斗结束。
月城晓快步走上前去。
他似乎有些急切，甚至越过了负责警戒的伊泽尔。
我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滩看起来很可疑的粘稠液体。
“啧……这双靴子可是我上周才从维罗纳订制的鹿皮靴啊。”
我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这该死的不死聚落，空气里的腐臭味简直就像是把陈年的烂奶酪塞进了鼻孔里。等任务结束回去，我得用三倍的薰衣草香料才能把这身衣服上的味道盖过去。
如果不为了伊丝黛拉殿下的大业，打死我也不会来这种连老鼠都嫌脏的地方。
我的目光越过伊泽尔宽阔的背影，落在那位名为月城晓的男人身上。
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禁让我想起了昨晚在猎人协会的那场庆功宴。
那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在金碧辉煌的「金狮鹫大厅」里，当周围那些脑满肠肥的贵族和虚伪的教会成员们正在互相吹捧、粉饰太平时，只有他，独自一人端着酒杯坐在角落的阴影里。
那时，我试探性地问他对这座城市的看法。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些光鲜亮丽的大人物，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看透世俗的疲惫与冷漠，轻声说了一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仅仅这一句话，就击穿了我的心防。
那一刻，我以为我找到了知音。
我们都是在阴沟里仰望星空的人。我为了王室复兴不得不潜伏在黑暗的商会中，与肮脏的阴暗面打交道；而他，似乎也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使命，看透了这世界的虚伪，才会在热闹的宴会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正是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共鸣，让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拉拢他。
可是现在……
看着眼前这个走路还有点虚浮，被伊泽尔和艾琳小姐护在身后的背影，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那个在宴会上一语道破天机的智者，和眼前这个连领子都理不好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不……不能被表象迷惑。”
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肤浅的想法。
“真正的猛兽，在捕猎前总是收敛爪牙的。他这种极致的松弛，或许正是为了让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这种连我都骗过去的伪装术……果然可怕。”
“但他到底想做什么？”
队伍推进到了西区广场。一只体型庞大的背笼巨尸倒在了众人的围攻下。
战斗结束，月城晓快步走上前去。
他似乎有些急切。是为了确认战果？还是……单纯想离那具尸体近一点？
真是不讲究。那尸体还在喷血呢，小心溅到裤腿上啊。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瞬间忘记了对卫生的抱怨。
那具巨尸在咽气的瞬间，异变突生。
噗——！
仿佛是尸体内部的高压锅炉炸裂，一团如同沥青般的漆黑雾气，猛地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那是「人性」，是深渊的残渣。
“危险！快退后！”
伊泽尔大吼一声，本能地举盾后撤。我也迅速拉开了距离，同时用手帕捂住了口鼻——这东西沾上一点都要发臭好几天。
但月城晓离得太近了。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那团黑色的雾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径直朝着他扑了过去！
“晓先生，快躲开！”米娜惊恐地喊道。
完了。
我心中一沉。这位被殿下寄予厚望的卡利亚人，恐怕要在这里折……
滋——
一声诡异的电流声响起。
并没有预想中的惨叫，也没有血肉崩溃的恐怖景象。
月城晓依旧站在那里，一步未退。
他胸前的那条黑色项链亮起微光，像长鲸吸水一般，将那团足以让普通人发狂致死的漆黑雾气，疯狂地吸入其中！
转瞬间，漫天黑雾消失无踪。
“……呃……”
月城晓的身体猛地一颤，险些跌倒。他低下头，死死抓着那条项链，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压抑而沉重的叹息：
“……呼。”
全场死寂。
“你这家伙！”伊泽尔最先反应过来，手按剑柄，眼神中充满了惊怒，“竟，竟然主动接纳了污秽？！”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我眯起眼睛，手指悄悄扣住了袖中的毒针。如果这位盟友真的被深渊侵蚀发狂，为了其他人的安全，我必须在这里解决他。
就在这时，艾琳冲了上去，像护犊子一样挡在了月城晓身前。
“把剑收回去，蠢货！”
艾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
“你以为晓殿愿意碰那种脏东西吗？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强行接纳了这些无处可去的罪孽！”
“你们看到他在发抖了吗？！那是深渊侵蚀骨髓的剧痛！即便如此他也要履行自己的使命，你们明白了吗？”
艾琳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我愣住了，扣着毒针的手指慢慢松开。
我看向月城晓。
他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在这一刻竟然显得有些神圣。
“为了不让诅咒扩散，宁愿自己成为容器吗……”
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看看我们，哪怕是忠诚如伊泽尔，第一反应也是后退和拔剑。而我们这些自诩为了王室大业在阴沟里摸爬滚打的人，平日里总是抱怨环境恶劣、任务肮脏。
但眼前这个男人……
他不仅没有抱怨，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这么默默地把那团最恶心的东西吞了下去。
“……是我浅薄了。”
伊泽尔握剑的手松开了，脸上的表情从警惕化为深深的羞愧。
他对着那个因为痛苦而颤抖的背影，行了一个最庄重的骑士礼。
“晓阁下，您的灵魂……比这世上最纯净的水晶还要耀眼啊。”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同时，作为一个无可救药的审美强迫症患者，我竟然觉得此刻他佝偻的背影，比王宫里那些穿着丝绸礼服在舞会上高谈阔论的贵族们，要顺眼一万倍。
“看来，回去之后得给他介绍个好裁缝。”
“配得上这种灵魂的人，怎么能穿这么没品位的衣服呢。”
而此时，那位背对着我们的卡利亚骑士，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眼神有些涣散。
他看了一眼我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那一刻，我塞拉菲，收起了所有的算计与轻视。
这位晓阁下……确实值得殿下赌上一切去拉拢。
♢♦♢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背笼巨尸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战斗结束了。
我站在后方，刚想松一口气，突然，胸口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
“唔！”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是那条项链！那是圣女梅丽珊德强行给我戴上的「誓约之证」。此刻它像是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紧贴着我的皮肤，并发出一阵阵嗡鸣。
咚、咚、咚。
它在跳动。就像是一头饥饿的野兽。
还没等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股无法抗拒的牵引力从项链上传来。我的双脚仿佛失去了控制，踉踉跄跄地被拽向那具还在抽搐的巨尸。
“喂……等等！停下！”
我在心中惊恐地大喊，“芙蕾雅！这东西怎么回事？！它在拉我！”
“月城大人，请不要抵抗。”芙蕾雅的声音却显得异常冷静，“它大概是饿了。”
“饿了？”
我惊恐地抬起头，只见那具尸体的伤口处，正缓缓渗出一团浓稠得如同沥青般的漆黑雾气。它在空中盘旋，散发着一种令人本能感到不适的恶寒。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那就是深渊的残渣，也是不死人诅咒的源头。”芙蕾雅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用教会的话来说，那就是——「人性」。”
人性？！
这就是梅丽珊德和塞拉菲口中那个能当钱用、又能强化灵魂的宝贝？
正常人看到这东西躲都来不及，但我胸前这该死的项链却像是个看见了肉骨头的疯狗，拖着我直直地撞了上去！
“晓阁下？！”
身后的伊泽尔发出了惊呼，“别过去！那是……”
我也不想过去啊！
但我根本停不下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主动走到了尸体面前。
滋——！
黑色的雾气瞬间缠绕上了我的手臂。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被腐蚀成白骨。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那条项链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像长鲸吸水一般，将那些足以让普通人发狂的黑雾，疯狂地吞噬殆尽！
紧接着，一股包含着庞大能量的洪流，顺着项链反哺进我的体内。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大热天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冷得彻骨，却又爽得让人头皮发麻。
“……呃……”
强烈的感官刺激让我两腿一软，身体猛地一颤，险些跪倒在地。
我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
“为了不让诅咒扩散……竟然主动用身体作为容器吗……”
伊泽尔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紧接着是艾琳那带着哭腔的呐喊：“晓殿……您为什么要这么温柔！”
我低着头，死死抓着那条终于安静下来的项链，欲哭无泪。
我能说我是被项链绑架了吗？我能说我其实是被冻得发抖吗？
不能。
“……呼。”
这声叹息一出，身后的伊泽尔彻底破防了。我听到了铠甲撞击地面的声音，他似乎对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不敢回头看他们此刻是何表情，只能强撑着身体，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
“轰隆——！”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顺着潮湿的下水道管壁传了过来，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缩了缩脖子，停下了手里擦拭戒指的动作，警惕地看向东边的方向。
“一群疯子……”我低声咒骂了一句，“在那边搞出这么大动静，是嫌命长了吗？”
自从昨晚开始，东边的废墟就没消停过。听那动静，像是有一队不要命的愣头青在跟那里的怪物死磕。火焰的爆裂声，胡乱的撞击声……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烦。
“哼，打吧，打吧。等你们都死光了，大爷我就去帮你们收尸。”
我幸灾乐祸地想着，把那枚刚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蓝宝石戒指塞进怀里。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东边的动静太大了，搞不好会引来那个恐怖的咒蚀大树或者教会的巡逻队。为了安全起见，我果断放弃了原本去东边拾荒的计划，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一头钻进了西区这个没人愿意来的臭水沟里。
这里是我的王国，是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我坐在一个破木箱上，借着微弱的烛光，数着这几天的收获。
看着这些亮闪闪的金币和沾血的装备，我那颗饱经风霜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
这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想当初，我也算是个体面的盗贼。可自从在那该死的腐臭峡谷……
一想到这件事，我的牙根就痒痒。
那次我本来只想坑几个新手的装备，结果却踢到了铁板。遇到了一个黑头发的恶魔，还有一个红头发的女疯子！
他们不仅识破了我的计谋，还把那个恐怖的伪龙守卫给宰了！最过分的是……那个黑头发的家伙，他简直不是人！他竟然把我的装备扒了个精光！连条裤衩都没给我留！
让我在那个满是毒气和怪物的峡谷里裸奔！
“该死的……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否则我一定……”
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但随即又打了个寒颤。算了，那种怪物，还是别见的好。
为了活命，我不仅丢光了积蓄，还不得不逃离了那个区域。最后，我流落到了这个低级的不死聚落，重头干起了这种在死人堆里刨食的买卖。
不过，我是个天才。
哪怕是从零开始，我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前几天，我更是走了狗屎运，遇到了一支被怪物全灭的教会运输队。我冒死从那个领头的尸体上，扒下了一把看起来就很值钱的黑色钥匙。虽然不知道是干嘛用的，但肯定能卖个大价钱！
“嘿嘿……有了这个，我就能东山再起了。”
我得意地摸了摸怀里那把冰凉的钥匙。
至于这把钥匙通向哪里……管他呢。
就像半年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不死人骑士一样。
那个傻大个，明明都已经变成了不死人，脑子也不清醒了，却还死死攥着一枚破旧的骑士徽章，嘴里念叨着什么“我要回去”。
当时我看他身上也没什么油水，就骗他说：“想回王城？我有路子，但这徽章得给我当过路费。”
那个傻子居然真的信了！
他把那枚代表荣誉的徽章给了我，而我……嘿嘿，我只是打开了身后这个通往地底的废弃排污口，把他骗了进去。
“那下面全是毒气和怪物，估计早就烂成泥了吧。”
我把玩着手里另一枚早已生锈的骑士徽章，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这就是蠢货的下场。在这个世道，只有聪明人才能活……”
哒、哒、哒。
一阵脚步声，突兀地在空旷的桥洞外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有人来了？
我瞬间警觉起来，迅速把值钱的东西塞进箱子下面，然后换上了一副嚣张跋扈的表情。
在这个无法地带，面对陌生人，绝不能露怯。必须表现得像个不好惹的黑市大佬，才能镇得住场子。
“谁啊？懂不懂规矩？”
我哼了一声，拿腔拿调地说道：
“想买东西先交入场费！没好货色大爷我可不伺候……”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身后。
随后，一个幽幽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老板，听说你这里收灵魂？”
“咔嚓。”
我手里的放大镜，被我捏出了一道裂纹。
这个声音……
这个该死的声音……
即使化成灰我也认得！
这不就是那个把我扒光的恶魔吗？！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像个生锈的木偶一样，极其僵硬地转过头去。
借着昏暗的烛火，我看清了身后的景象。
而在看清的一瞬间，我的灵魂差点吓得飞出体外。
是他！就是他！那个黑头发的恶魔！
不仅是他，那个红头发的女疯子也在！
而且……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满身杀气的骑士和刺客！那个刺客手里的匕首还在滴血！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那个黑发男人的状态。
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身体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黑色的项链，那项链周围，竟然缭绕着一团团尚未散去的黑色雾气！
那是人性！是深渊的残渣！
他……他在吸收深渊？！
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画面：这个男人一路杀过来，把沿途所有的活尸、怪物，甚至是不幸的路人，全部吞噬殆尽，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而现在……他还没有吃饱。
他那双冷漠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就像是在看一块即将下锅的肥肉。
“……呃……”
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的尖叫。
完了。
他们是来杀人灭口的！他们知道我拿了教会的钥匙！甚至……那个被我坑死的骑士，也是他们的人！
这是复仇！这是清算！这是要连我的灵魂一起吃掉啊！
“妈呀！！！！”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下水道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