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辞职。
现在。立刻。马上。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绝对会在一个月前的那场任命会议上,把那杯滚烫的茶泼在自己裤裆里开溜,而不是为了在阿里斯特大主教面前表现一下而接下这个见鬼的任务。
“好热……”
我把脸贴在营地的桌子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正在被文火慢炖的五花肉。
外面的打铁声吵得人神经衰弱。那些来自大书库的学者们正在调试那台该死的「魂之锻炉」。每震动一次,我那脆弱的胃袋就跟着抽搐一次。
我,白教主教、教廷驻外特别物资回收官、以及熔铁城特别行动前线总指挥——索雷尔。
当然,在这一连串吓死人的头衔背后,我只是个想要混够年限,再拿着全额退休金混吃等死的中年大叔罢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星期前,我带着两个满编的王家骑士团来到这里,任务很简单:接收熔铁城。
我本以为在我们浩浩荡荡的部队面前,拿下熔铁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没想到我刚到这里上了个厕所,提着裤子出来后,我的三个中队就被熔铁城地下的那个大铁块给全军覆没了。
为了不被大主教当作薪柴烧掉,我写下了一份满是谎言的报告书。
在我的笔下,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通缉犯月城晓,变成了能召唤恶魔、手撕魔物的深渊之主。
“我们遭遇了异端月城晓的伏击。那个卑鄙的堕落者用深渊之力唤醒了地狱的恶魔。我方骑士虽然英勇无畏,与那个勾结深渊的怪物血战三天三夜,最终为了掩护主力撤退,壮烈牺牲。”
于是,月城晓的悬赏金莫名其妙翻了三倍。
而我则成了在异端手中幸存的英雄,被迫留在这个该死的熔铁城,一边维持着岌岌可危的防线,一边帮大主教搞那个见不得光的计划——接收王城送来的作为燃料的尸体。启动那台能制造战争兵器的锻炉,然后在王城发动政变。
“报——!!”
一名满身尘土的传令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帐篷,他手里的圣铃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丁零当啷乱响。
“闭嘴。如果是哪个家伙又被岩浆烫熟了,直接填进炉子里当燃料,别来烦我。”我不耐烦的说道。
“不,不是带来的奴隶!主教大人,是三号线!那个银帆商会的运输队!他们在不死聚落被截了,无人生还。”
我手里的羽毛笔“啪”的一声折断了。
三号线,那是我负责的线路之一,主要用来运输王城及周边区域送来的尸体和补给。
没有那些灵魂,外面那台正在轰隆作响的战争机器就是一堆废铁。
“谁干的?”我感觉脑溢血都要犯了,“不死聚落的活尸?还是那帮想黑吃黑的佣兵?”
“是……是天灾。”传令咽了口唾沫,“前去调查的斥候说那是咒蚀大树。那棵几百年没动过的大树突然发狂,砸烂了车队,把所有的尸体全吞了。”
我愣住了。
这简直是荒谬。那棵树睡了几百年,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我的私运车队经过的时候醒了?
“那就是单纯的倒霉了?”我瘫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算了,既然是魔物袭击,那也只能认栽。至少……至少还能回收一点损失吧?车上的装备和补给还在吗?”
“大部分都在,但是……”传令颤抖着说道。
“那就好,派人去捡回来……但是怎么了?”
“结界密钥不见了。”
“什么?!”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闪了腰。”
这不合理!这绝对不合理!
如果运输队被蚀大树袭击算是意外,那么掉落的物品会被附近的盗贼偷走也是意料之中。
但是一个普通的盗贼,怎么可能放着价值连城的装备与道具不捡,反而去拿一把平平无奇的钥匙?
除非……那个盗贼根本不是为了钱。他拿走部分东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的真正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那把钥匙!
这样一切就说的通了,而沉睡百年的咒蚀大树偏偏在这个时候苏醒也是有原因的,绝对是有人借助了深渊的力量控制了它。
“能做到这种事的,绝对是那个人——”
“月城晓……”
而且……他还有帮凶!
“塞拉菲!”我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疼得我呲牙咧嘴,“那个该死的商人!我就知道那个笑面虎靠不住!”
运输路线是绝密的,除了我们外就只有负责承运的银帆商会知道。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塞拉菲那个二五仔把情报卖给了月城晓!
“主教大人?我们要把消息报告给大主教吗?”
“蠢货!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我直接就是一巴掌扇在他头盔上。
一旦上报,我甚至活不到月城晓杀进来,大主教就会先把我烧成灰烬。
“那……那怎么办?要下令让魔法师们重新布置结界吗?”
“不行,布置结界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如果没有结界,我们将同时受到内部魔物的袭击和外围的入侵。
“别慌!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我抱着脑袋在帐篷里转圈,大脑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超频运转。
如果我是那个异端,我拿到了钥匙,我会怎么做?
我会走正门。
因为有钥匙在手,正门就是最安全的通道,走侧面反而会被法师们布下的防御轰成渣。
“听着!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许上报,不许声张。外围防御保持原样,把正门的守卫撤掉一半。”
“撤……撤掉?”
“对!但是要把那两台修好的飞龙守卫拖到大厅两侧的夹层里藏好!只要那个身影一出现,不需要确认身份!给我用最大的火力覆盖!把他打成筛子!”
这是我唯一的活路。
既然他想走正门,那我就把正门变成他的坟墓。
“去!现在就去!”
把一脸懵逼的通讯兵踢出帐篷后,我虚脱般地滑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半瓶红酒猛灌了一口。
“该死的月城晓……该死的塞拉菲……”
♢♦♢
“欧拉!”
伴随着一声怒吼,雷恩手中的长剑如同风车般旋转,瞬间将三只试图偷袭的活尸绞成了碎片。
灰白色的灵魂光点涌入体内。
“爽!”
雷恩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欢呼。虽然变成了不死人,身体已经干枯得像块老树皮,但那种力量涌上来的快感是不会骗人的。
他一屁股坐在由尸骨堆成的王座上,把那把卷刃的长剑往旁边一插,像个大爷一样翘起了二郎腿。
要是让以前骑士团那些死板的长官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估计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但雷恩不在乎。
很多年前,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王家骑士团副队长。
那天,教会派他去烬眠镇解决在那里出现的迷宫。雷恩在前线砍得正爽,与他同行的蠢货圣童却被一只路过的野狗吓得从马上摔下来,把脖子扭断了。
然后他就被扣了个渎神的帽子,被那群神棍扔进了罪人之塔,成为了「再诞之圣堂」地底下那个怪物的食粮。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世界变了。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我是谁”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不清。脑子里像是有团浓雾,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念头——
想要灵魂。
他变成了在大地上游荡的行尸走肉,像只野狗一样循着食物的气味。
最终,他被吸引到了不死聚落,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着哪怕一丝残存的灵魂。
就在浑浑噩噩的雷恩像个无头苍蝇在下水道乱转的时候,一个面挂猥琐笑容的光头男人出现了。
“嘿,那个徽章挺别致啊?要不要和我做笔交易。”
“……王……城……”
这个可怜的不死人口齿不清的说道,他的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或许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两个字。
“哦,你说想回王城啊,给我那个,我带你走捷径。”
光头男指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排污口井盖说道。
雷恩毫不犹豫地把徽章丢给了他。
他闻到了——从那个井盖里飘出来的是人性的味道。
商人打开井盖后,雷恩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咚!”
他重重地摔在了满是尸体和白骨的坑底。还没等他站稳,黑暗中那些饥饿的怪物就闻到了活物的气息,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
这是一场屠杀。
雷恩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发疯一样地挥舞起手中的长剑。
他在尸堆里翻滚。被咬掉一块肉,他就咬回去;胳膊断了,他就用头撞,骑士的形象被他甩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最后一次挥剑,将一头体型强壮的活尸脑袋砍下来时——
咻——
一缕散发着幽幽黑光的人性从那具尸体中飘出,钻进了雷恩的体内。
雷恩看着手里的剑,脑子里的迷雾突然散了:
“诶?我想起来了!我是雷恩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个鬼地方,我不是已经被那个怪物吃掉了吗?”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雷恩那单纯的大脑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选择了放弃思考。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有无数的不死人或是怪物落入坑底,雷恩在战斗中逐渐认清了自己成为不死人的事实。
“哈哈哈哈哈哈,吸收灵魂就能变强的感觉就是爽啊!”
当然,雷恩是个有原则的骑士。他绝不会对那些还保留着理智的倒霉蛋下手。
但问题是这里没几个正常的。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断手断脚是轻的,再加上这里已经被深渊浸染,绝大多数不死人掉下来没过几分钟,就会因为剧痛和绝望彻底活尸化。
一旦变成活尸,他们就成了只会攻击活物的野兽。
每当雷恩想上去打个招呼时,迎接他的永远是嘶吼和挥过来的爪子。
不过,通过无休无止的战斗,雷恩感觉现在的自己比在骑士团那会儿还要强!
“还不够!”
雷恩抬头向上望去,但上面只有一片纯粹的黑,黑暗往上延伸得没有尽头,连岩壁该有的粗糙纹理都消失在上方的虚无里。
从这里出去后,在向东边走一段路程就是熔铁城,他听说那里有着飞龙和魔像这类的怪物。
光是想想能跟那种级别的怪物单挑,雷恩就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等我把这招超级雷恩回旋斩练成,就去把那些怪物当柴劈了!”
就在雷恩沉浸在对未来战斗的美好幻想中时——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破风声,几道人影几乎在同一时间砸入了地面的黑暗中。
雷恩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这些人的动作,他们便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地上。
除了溅起一点点泥点子之外,他们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迅速且默契地摆出了防御阵型。
“高手。”
这干练的身手,绝对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小队。
然而,就在雷恩准备为这几位高手的精彩亮相鼓掌时——
“汪!汪汪汪!”(救命啊!要摔死了!)
伴随着一阵凄惨的狗叫,一只巴哥犬在半空中拼命划水,最后被一个法师小姑娘一把捞进了怀里。
而在狗叫声之后,是一串更加凄厉的人类惨叫:
“呜哇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
雷恩愣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道人影从空中直挺挺地落了下来。
没有魔法保护。 没有受身动作。 甚至连最基本的护住脑袋都没做。
“啪叽!!!”
一声听起来就让人幻肢作痛的闷响。
那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男人呈大字型砸到了满是淤泥的地上,巨大的反震力甚至让他那半截身子都陷进了泥坑里,溅起了一朵巨大的黑色泥花。
那几个人迅速把那个男人从泥里拔了出来。
“痛痛痛痛痛!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该死,为什么我们非得从那上面跳下来啊!”
“这货是谁?负责搞笑的吗?”
雷恩眯起了眼睛,单线程的大脑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疯狂运转。
“从那种高度坠落,却不屑于使用任何防御手段,纯靠肉体硬抗?而且抗完之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抱怨?”
“而且能让那几个看起来就实力不俗的家伙充当护卫……这个男人不对劲!”
雷恩的目光扫过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最终,他的目光被队伍中一位红发女剑士所吸引。
她手里所持的是一把对于成年男性来说过于沉重的双手巨剑。为了在移动中保持平衡,她习惯性地将重心压在左脚跟上,每迈出一步,都会下意识地沉一下腰。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瞬间唤醒了雷恩刻在DNA里的那段记忆:
午后的王都训练场,蝉鸣声噪得让人心烦。
“喂!艾琳!再来一把!刚才那下不算,我还没准备好呢!”
“嘿,别走啊!能和未来剑圣切磋的机会可不常有,难道你不想变强吗!”
而那个红发女剑士——艾琳,额头上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拔出了巨剑。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接着就是满训练场的追杀。艾琳在后面砍,雷恩在前面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点评:“对!就是这样!艾琳!你的杀气很足嘛!保持这个气势!”
现实与回忆重叠。
“……艾琳?”
雷恩差点叫出声来。
真的是她!那个跟他同期入伍,追着他砍的同党。
她怎么会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排污坑里来?
难道……
雷恩看着艾琳那紧绷的侧脸,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了一个让他背脊发凉的念头:
“这家伙……该不会是因为我欠她的钱没还,所以特意追到地狱里来找我算账的吧?”
“啧,真是个死板的女人。”
雷恩并没有立刻冲出去。
他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那一堆巨大骸骨形成的阴影深处,把自己伪装成一具普通的尸体。
“先观察一下。那个看起来很弱的黑发男人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一行人的脚步声很轻,在确认了黑发男人没事之后,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大厅中央推进。
那个黑发男人似乎累坏了。他在指挥其他人散开侦查后,就像条咸鱼一样垮了下来。
他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雷恩躲藏的这个阴暗角落。
准确地说,是锁定了雷恩那条弯曲起来的大腿,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个高度适中的石墩子。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步伐从容,呼吸平稳。
“他在靠近我!他发现我了!”
雷恩心中警铃大作,握紧了剑柄。
他径直走到了雷恩面前,然后转身弯下了腰,撅起了屁股。
看那个姿势,似乎是想……坐在我的膝盖上?
雷恩的大脑瞬间宕机了。
这算什么?
不但把后背露给我,还要拿我当板凳坐?
你是想表达你在我眼里甚至不配作为一个对手吗?!
岂有此理!士可杀不可辱!
就在那个男人的屁股即将碰到雷恩膝盖的那一瞬间。
出于本能的抗拒,雷恩稍微动了一下腿,把膝盖往旁边挪了挪。
咔嚓。
金属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角落里格外刺耳。
那个男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维持着那个半蹲的滑稽姿势,脖子僵硬地转了过来。
然后,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
空气凝固了几秒。
那个黑发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对着雷恩挤出了一个笑容,小声打了个招呼:
“嗨?”
轰——!
雷恩猛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瞬间遮蔽了那个男人的视野,因为常年杀戮而积累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哇啊啊啊啊啊!!!!”
那个男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一屁股跌坐在满是黑泥的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蹭。
“有、有鬼啊!!!”
这一嗓子瞬间引爆了原本死寂的大厅。
“月城阁下?!”
刺客黑影一闪,瞬间出现在了那个男人身前。
“该死!什么时候出现的?!”
另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也咆哮着冲了过来。
“小心!那家伙身上的气息……是不死人!”
身着华贵服饰的俊美男子大喊道:“明明就在那里,我们却完全没有察觉……而晓殿竟然独自一人深入险境,用这种以身犯险的方式把他给逼了出来!”
“艾琳阁下,米娜小姐,请掩护晓殿!”
雷恩听到了艾琳的名字,身体猛地一震。
他确认了眼前这个红发女剑士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雷恩本想向对方打个招呼,但他忘了已经很久没有和活人说过话了。
于是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一串如同厉鬼般的嘶吼:
“……呃……嗷……”
这声音太难听了,把雷恩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在对面那群人听来,这简直就是开战的号角。
“小心!他要攻过来了!”持盾骑士大吼。
雷恩缓缓举起长剑,摆出了迎击的起手式。
“既然如此,来吧,艾琳,让我看看你这几年有没有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