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风雨怒号,宛如一头潜伏在夜幕中的巨兽,在这间庇护所周围徘徊,随时可能扑过来。
伊莱坐在床边,膝上放着一个头戴装置。他俯身专注地摆弄那些细密的接头,身旁则是快要睡着的女儿。她抓着父亲的衣角,手指还在微微用力。
“你又在弄那个东西……”她嘟囔道。
“不,这不是‘东西’。”伊莱下意识地纠正她,语气温柔,“它能帮你睡得更好。”
说话间,他抱起女孩,小心地将装置戴在她头上。两声提示音响起后,装置发出柔和的黄光,表示已成功启动。伊莱替女儿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到房间门口,推开一道缝,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两侧的房门紧闭,排列整齐,灯光忽明忽暗,仿佛连这最后的光源也随时会被风暴吞没。伊莱关上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几名持枪士兵迎面走来,神情冷漠,很快与他擦肩而过。穿过走廊,他在休息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负责监测城市外信号的技术员,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那人独自坐在角落,靠着椅背抽烟。看到伊莱,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懒散地挥了挥手,一口烟从唇间吐出,笼罩了他的整张脸。
“也不知道这场暴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伊莱从壁橱里取出一瓶已经开封的酒,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低声说道。
“无论如何,越快越好,我早就受够这个鬼地方了。”朋友烦躁地摇摇头,将烟蒂摁进烟灰缸,然后望向一旁厚重的金属墙壁,目光空洞,像是在凝视一座囚笼,“你没发现吗?越来越频繁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工作根本没法进行。”
伊莱没有回应。他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你呢?最近怎么样?”朋友问道。
“老样子,一直很忙,但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上面不肯加预算,说资源紧张。幸亏还有几个助手撑着,真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可你已经造出了脑帷,这是你的功劳。”朋友的语气缓和下来,“要不是有了那个东西,我们早就熬不过这场瘟疫了。”
说到“脑帷”,伊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是他和团队多年心血的结晶。它至今仍是唯一能有效防护瘟疫的便携设备,但距离完美还有很大差距。每当遭遇极端天气,尤其是这样的暴雨夜晚,设备就会短暂失灵,使佩戴者再次暴露于危险之中。至于原因,伊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设备失效前及时进入金属空间,也就是这里,等待风暴结束。
这座空间的墙体并非由普通材料制成。它由一种极为罕见的矿石铸造,可能是某种硅铁矿的变种,具有天然的电磁屏蔽特性。那种矿石极难开采,加工成本更是高得惊人。正因为如此,和脑帷一样,庇护所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所有人设计的。
“我们无法拯救所有人,对吧,杰克?”伊莱转身看向身旁的朋友,“无论制造多少装置,总会有人……是我无能为力的。”
“我没想那么远。对我来说,家人,还有几个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个普通人,能为他们多争取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就在两人交谈间,休息区的门被推开了。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走了进来,神情严肃。他的出现让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伊莱察觉到了异样,放下杯子,抬头望向来人。那是脑帷项目的负责人,同时也是他的直属上司。
“跟我来。”男子说道。
伊莱看了朋友一眼,没有多言,起身跟了上去。两人离开生活区,绕过几个巡逻岗,进入庇护所深处一个长时间无人涉足的区域。最终,男子在一处封闭的旧电梯井前停下。四周寂静无声,远离所有人的视线。伊莱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正要开口,对方便打断了他,低声下达了一道命令。
“哈尔文博士,你已经被调离脑帷项目了。”
伊莱愣住了,确认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后,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什么?”他怒吼道,声音在空荡的电梯井内回响,“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这个项目是我一手建立的!没有我,你们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男子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是上级的命令,我只是负责传达。”
“那你总得给我个理由。”伊莱咬牙切齿,“我有知情权。”
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显然他也不希望伊莱离开。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他说,“现在有一个更重要的项目启动了。他们说,像你这样的技术人员是不可或缺的。正因为如此,你才被调走。至于那个项目是什么,为什么非你不可,我不知道,他们也没打算告诉我。”
这番话堵住了伊莱所有想问的问题,周围安静得连风吹过、金属墙体震动的回声都清晰可闻。男人接着告诉伊莱,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他,然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补充,留下伊莱站在原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知道回去后女儿已经沉沉睡去,脑帷装置还戴在她头上。伊莱扫了一眼那个曾倾注心血调试和改良的成果,如今它的命运已与自己无关。他沮丧地倒在另一张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只是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任由思绪纷乱游离。
他说有个“更重要的项目”。
还有什么比脑帷装置更重要?伊莱回想起那个男人避而不答的表情,觉得这可能不仅意味着随便把他调到另一个项目组,也许脑帷项目已经基本成熟,不再需要他带队。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原因,但他已经不想再猜。无论被派到哪里,只要还能继续研究瘟疫,他都愿意接受。对伊莱来说,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职位或名誉,而是那个最终目标——找到终结瘟疫的方法,重建一个不再依赖外部干预、不再每天担惊受怕的世界。只是,脑帷是目前最接近成功的选项。
伊莱闭上眼睛,雨声透过厚重的金属墙传入耳中,仿佛远处有人在低语。他没撑多久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那些早期感染者的身影依次显现。他们站在一片纯黑的空间中,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每个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伊莱,然后转身,引导他走向一扇门。
门被推开。外面是一片被焚烧后的废墟,尸体散落各处,裹尸布在灰烬中翻飞飘动,天空被大面积的火光染成了红色。远处的楼房早已坍塌,只剩残垣断壁,像死者的遗骨般裸露在外。伊莱回想起,这正是瘟疫爆发的那一年,人类历史上最沉重、最绝望的时刻。
“瘟疫”一词,最初指的是一些传染病,但如今人们用它来描述一种特殊的病症: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疾病,也无法用医学解释的异常变化,没有发烧、咳嗽,也没有身体溃烂或出血。它夺走的是人的记忆、语言,甚至自我认知。更可怕的是,这种损伤几乎无法逆转。在某些病例中,患者可能在一夜之间失去表达能力;而在另一些人身上,退化过程缓慢且持续,但无论如何,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彻底的失忆症。所有感染者最终都会忘记一切,包括他们自己是谁。
当人们,尤其是掌权者,开始遗忘过去制定的法律和制度时,秩序便失去了支撑。起初只是一些相互矛盾的指令和空白的文件,随后暴力爆发。局部冲突迅速失控,蔓延成全球战争。国家的概念崩溃,世界从统一走向分裂。卡拉罗城——伊莱所居住的城市,是这场灾难中为数不多的幸存地区之一,也许是远离原初的传播源,它获得宝贵的时间窗口,得以组织防御和研发应对措施,但也同时付出了代价:随着卫星网络瘫痪、远程通信中断,城市被迫进入信息封闭状态,变得如同孤岛般孤立无援,除了城市外围的一些信号监听系统,人们再无从得知外面的真实情况。
伊莱花费数年时间反复观察和验证,试图找出瘟疫如何影响人体,最终只能提出一个猜测。可能是一种长期笼罩城市上空的异常电磁干扰,持续侵蚀人类大脑,破坏神经结构,尤其是掌管语言和记忆的区域。脑帷正是基于这一假设研发的。它无法治愈已经患上失忆症的人,只能在干扰源和大脑中枢之间插入一道屏障,提供有限的保护。
然而,伊莱越深入研究,越怀疑这项“成功”是否真的是出自自己的努力。从原理的提出到技术的成型,一切进展得过于顺利,甚至带有一种不自然的巧合。
在那片废墟中,伊莱突然注意到有东西在闪烁,看上去像是一座高耸且结构完好的建筑,在满目疮痍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看得更清楚些,但刚走了几步便被一层玻璃挡住了。此时,身后传来交谈声。伊莱回头望去,发现之前带他来的感染者们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昏暗的会议室。室内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透进来的不自然的红光,勉强照亮了房间。
他隐约认出这里是自己读博士时所在的大学。房间布置简陋,甚至有点空,仅摆放了三张深灰色的单人沙发,其中两张已有人坐着——正是他曾经的两位导师。
“哈尔文先生,看起来你的脑帷研究即将告一段落。真遗憾,我们一直认为那是最接近真相的成果。”第一位导师,理查德,满头银发,是一位备受尊敬的神经科学家,他的研究早在瘟疫爆发前就已存在,并间接启发了伊莱。这时,他端起手中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语气依然温和,却带着一丝久未休息的疲惫。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他摇了摇头,“只是你太执着于真相,以至于忘记了脑帷项目的初衷。它不是信仰,而只是一个工具,是让混乱重新回归秩序的手段。”
另一位导师轻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她名叫琳达,披着一头垂至肩胛的黑发,没有看伊莱,而是低头凝视着桌上摊开的素描册。纸页上画着一些半人半机械的草图,有些是义体装置,结构清晰明了;其余则更为抽象怪诞,夹杂着难以辨认的符号和公式,像是尚未成型的概念设计。
过了许久,她开口说道:“人类所有的创造,本质上都是对自身缺陷的延伸和补偿。我们赋予它们工具的身份,是因为我们自信能够掌控它们。但事实上,我们从未真正掌控过什么。”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伊莱身上,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如水下暗流,难以看透任何情绪。
“‘脑帷’,是你给它起的名字。你希望它成为万能的屏障,能够隔绝恐惧、阻断瘟疫。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足够严密的屏障也可能扭曲我们对真相的感知,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老实说,我并不看好它的前景,你苦苦追寻的真相,未必就在它背后。”
“那我该怎么办?”伊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茫然无措的学生时代,他下意识地向两位导师寻求帮助。
“去看,伊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不要靠现有的理论、装置、图表,因为没有人有能力描述认知以外的事物。你需要走进混乱,成为它的一部分,而不是试图将它简化为一个名字。”女导师说道,“真相不需要你去创造,它一直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待你。而你……你必须敢于承认,你其实并不想看见它。”
“荒谬。”理查德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得好像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似的。你以为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混乱?或者,这座城市还能维持多久?我们所做的,只是设立一道界限。它或许不完美,但总比无边无际的失控强,至少能让人活下来。”他停顿了一下,放下咖啡杯,继续说道,
“还有,哈尔文先生,只是个建议。不要把失败当作殉道的理由,也别把迷失误认为是通往真理的门槛。那些你尚未释怀的过去,常会伪装成动力,在不知不觉中引你走上赎罪的道路。这不是科学的态度。有时候,你更应该为自己而活。”
伊莱一时语塞,他感到奇怪,对方对他的经历了如指掌,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
“快醒醒,时间到了,该出发了。”琳达的目光又落回那本素描册,语气也低沉下来。
“你说什么……?”
“伊莱,时间到了。”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伊莱猛地一颤,从梦中惊醒。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房间里,正俯身在床边摇醒他。他茫然地转头望去,发现女儿也已经醒了,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雨停了。”其中一人说道,“准备一下,你该去新地方报到了。”
在两人的催促下,伊莱洗了把脸,穿好衣服,又戴上额外的一副脑帷装置。临出门时,他看到朋友已站在门口,便把女儿托付给他,交代了几句,随后跟着那两人离开了庇护所。
外面的雨刚停,街道还湿漉漉的。行人稀少,大多戴着旧式脑帷装置,匆匆走过。透过车窗,伊莱盯着每个人影,试图辨别异常:反应迟钝、不协调的动作,或眼神中那种熟悉的、被虚无侵蚀的空洞。好在,他没发现任何迹象。
车子经过伊莱曾工作多年的研究所,缓缓驶上通往上城区行政中心的立交桥。道路宽阔,几乎没有其他车辆,两侧高耸的防护墙外是灰色的高架线缆和风力发电塔,在晨雾中交错延伸,通向更抽象的高度。很快,下方密集的居民楼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高楼群,冷峻无生气,宛如一排排静候命令的哨兵。
尽管伊莱是上城区居民,收入不菲,自认为对这片区域很熟悉,但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依然是个谜。他所知有限,只知道资源、权力、秩序都汇聚于此,连脑帷这种稀缺技术产物,也总优先分配给这里的居民。而在这座城市权力体系的核心,矗立着“海维塔”——全城最大的企业,一头无声运转的巨兽,掌控着上城区几乎所有的行政命脉。
从远处望去,海维塔总部大楼格外别致,宛如一根被界外神明随意抛落的细针,笔直地插入这片土地。当伊莱真正站在它脚下时,才发现它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整栋建筑呈对称结构,带有一种病态的秩序感。塔身由不知名的深色合金铸成,表面光滑却显得压抑。沿着塔体垂直布置的肋条和棱柱状构件之间,隐约可见一些浮雕装饰,散发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仿佛某种未知信仰的圣所。
这里的工作人员看起来都没有佩戴脑帷,直到伊莱询问后才知道,那些装置早已换成了新型,不再是笨重的头罩,而是以更隐蔽的方式嵌入耳后、发际甚至颈后的皮下组织,没有任何外露部分。这样的设计显然是为了美观,同时尽量减少对日常动作的干扰。
守门的卫兵荷枪实弹,见几人走近,便推开了大门。门轴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一场盛大仪式的序幕。塔楼内部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厅空旷而冰冷,脚下是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灰蓝色的冷光和他的模糊倒影。大厅尽头是一台电梯,两名护送人员示意伊莱进入,随后按下通往最上层的按钮。几分钟后,他们抵达了位于塔楼顶部的、装潢华丽的会客厅。
他终于见到了海维塔的策划官——这家企业政权一体化结构中最重要的战略规划者之一,负责项目管理和资本调配。表面上,他是一位外表平凡的中年男子,头发花白,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枚小巧的绿色徽章。两名护送人员默默退了出去,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伊莱·哈尔文,久仰大名,你和你的团队以及研究成果令人印象深刻。正因如此,我们有一个更紧迫的请求,希望你能再次发挥你的专业才能。”
“是你把我从原项目中调走的。”伊莱没有立刻答应,他盯着眼前的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你们已经有了新型号的脑帷装置,看来这个项目早就不属于我了。”
对方笑了笑,毫无羞愧或解释:“所有人都是资产,伊莱,只是价值不同,用途不同。”
“那我倒想看看,我的‘价值’到底有多大。说吧,你们要我参与的到底是什么。”
“很好,我就知道没看错你。”男人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透过厚重的玻璃,整个上城区尽收眼底。他抬手,指向远方某处:“你看到那边了吗?”
伊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排排屋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那里有什么?”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条运输管道被我们隐藏起来,这些管道贯穿整个上城区。它们并不用于物资或能源的输送,而是专门用来转运那些感染瘟疫的上城区居民。在这些人失控并威胁到秩序之前,我们会提前登记他们的‘死亡’,然后将他们送入管道,最终被转运到下城区。”
他背对着伊莱,语气冷淡得几乎无情:“你去过下城区吗?我猜你没有,也好,你不会想去的。这种情况几乎无法避免,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仁慈。当一个人失去基本的思维能力时,他已经无法适应这里。下城区的环境反而更适合他们。那里有单一的奖惩系统,严格且重复的日常生活,如此循环,直到死亡。”
伊莱沉默不语。他曾以为上城区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是黑帮权斗和政治利益交织下的牺牲品。但现在,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冷静且冠冕堂皇的措辞,将这些恶行包装成“善意”。
“最初,这种手段只是为了维持下城区的劳动力,那里的居民撑不了太久。但如今,劳动力已经饱和,上城区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继续送人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男人终于转过身,直视伊莱,“所以,在过去几个月里,委员会正在试行新的方案,用另一种方式处理这些人。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正在测试一种更直接的方式来……对抗瘟疫。”
“这些和新项目有什么关系?”伊莱依然感到困惑。
“哈尔文博士,你应该了解语言相对论:语言会影响人们思考、记忆和感知世界的方式。如果瘟疫最终改变了一个人的思维,那么语言可能就是它潜伏的媒介,是它寄生的载体。若真如此,我们真正该做的,也许不是治疗,而是重新定义语言本身,用更稳定、更可控的结构,取代它原本的任意性。”
伊莱眉头微皱:“人为定义的语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走回会客桌前,拿起一块薄得几乎透明的触控屏。指尖轻触,屏幕亮起,一张白底的神经网络结构图在伊莱眼前展开。
“我们要建立一套标准化的语言系统,不包含那些可能引发歧义、恐慌、冲突的表达,只保留易于预测的部分。这套语言就像指令,规定哪些交流方式是被允许的,然后反复刺激大脑,让感染者的思维逻辑固定下来。久而久之,他们便不会再遗忘,他们会在这套语言构建的世界里,安稳地生活。”
“等一下,你是打算控制他们的思想——你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正是我们所期望的。”男子平静地回答。
伊莱感到一阵愤怒。他注意到会客厅角落有一台摄像头正对着自己,红色的光点闪烁着,像一只旁观者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那些还保有自主意识,尚未完全感染,但没有装置保护的人呢?你知道他们迟早会失去记忆,却不试图阻止,只是在等待,等待他们变成可利用的工具。瘟疫夺走了他们的思想,而你们更糟,你们干脆替他们说话,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控制、顺手牟利。”
“注意你的措辞,哈尔文博士。我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交谈,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一致?”伊莱冷冷地说,“我的目标是根除这场瘟疫。把我调回脑帷项目吧,我对你所谓的新计划不感兴趣。别浪费我的时间,也别浪费你自己的。”
男人没有生气,只是坐回椅子,双手交叉,语气中带着威严。
“我们不会强迫你,博士。但我希望你能冷静思考——不仅是你的实验,还有你自己的处境。你的脑帷装置确实救了一部分人,但那只是那些有权决定的人。你真的认为这就够了吗?”
“你可以选择站在一旁,看着瘟疫吞噬这座城市,或者,你也可以伸出手,握住解决问题的钥匙。别把同情心浪费在那些被瘟疫夺走思想的人身上,他们已经不在了。但你还在这里,这才是区别。”
这显然不是一场愉快的谈话。
走出会客厅时,伊莱只觉得自己像被抽干了力气,双腿沉重,脑中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着脚下大理石地面上模糊的倒影,线条被拉长、扭曲,仿佛也在无声地质问他:接下来该怎么走?
他没有答案。
等伊莱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朋友早已把女儿送回家。女孩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膝上摊开一本绘本,神情专注。见到父亲进门,她抬头轻声说:“你可以给我读个睡前故事吗?”
伊莱点点头,走过去坐在床边,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
“这本已经读过了。”女儿说。
“是吗?”伊莱愣了一下,望着书页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插图,心中一阵空落。但他没有反驳,而是顺着女儿的意思,从书架上换了一本,“那这本呢,我们来读这个吧。”
他轻声朗读着,一页页翻过去。直到女儿终于在身边睡着,伊莱替她盖好被子,关掉床头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太累了,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倒在床上。白天与策划官的谈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让他感到无比无力。他闭上眼睛,很快又陷入梦乡。
火苗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梦中的伊莱睁开眼,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堆破碎的金属中,全身发疼,皮肤像被粗糙的表面刮伤,划出数道浅口,渗出血珠。他挣扎着抬头,仰望头顶那片浑浊的天空。煤灰如雪般飘落,而在那层迷雾之上,伊莱隐约看到几根粗大的黑色管道从高空垂下,仿佛从某个看不见的世界直直贯入这片废土。
他努力想从这些残骸中爬出,却很快发现,身下堆叠的并非普通垃圾,而是一具具被拆解的废弃义肢——劣质金属、断裂的管线、锈蚀的接头,早已失去使用价值。空气中混杂着焦油的气味,呛得他连连咳嗽。就在绝望之际,透过烟雾,他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正在一堆垃圾中翻找着什么。
“那边那个人!”伊莱用尽全力喊道,声音嘶哑而急切,“这里到底是哪里?快救救我!”
对方在雾中停顿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随后缓缓朝这边走来。这时,伊莱看清了他的模样,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军服。他的右手是一只金属义肢,做工粗糙,关节处还有手工缝合的痕迹。他身上缠着几圈染血的布条,腰间挂满了工具:钳子、改装过的螺丝刀、医疗箱,还有一些用途不明的注射器,像是被流放到末世的外科巫医。只是伊莱并不清楚他所救治的对象是否仍是人类。
那人站在伊莱面前,低头看着他。他那双深陷的眼窝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无奈,仿佛看透了一切:“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里离中转站不远,你应该是刚从上面被送下来的。如果你还有力气,我可以给你指条路,前面有些物资,够你撑一阵子。”来者走近几步,朝伊莱伸出手,将他从残肢堆中拉了起来,“对了,我叫洛塔尔,是一名医生。欢迎来到下城区。”
从上面送下来……这里是下城区?
伊莱还在发愣,名叫洛塔尔的医生走到他面前,检查他的伤势。幸好全身没有大碍,只是有几处淤青和擦伤。洛塔尔用水冲洗掉血迹和灰尘,随后拿出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处理过程中,伊莱忍不住问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洛塔尔刚想回答,直到他从伊莱的自言自语中听出了一个名字:“伊莱·哈尔文”,以及他曾是上城区核心科研人员的身份,才露出一丝惊讶。
“所以你还记得你是谁?”他似乎有些兴趣,不过很快,那神情便变成了怜悯,“那我建议你好好珍惜这段清醒的时光,因为很快它就会消失。”
处理完伤口后,洛塔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嘴里说着要去中转站之类的话,但伊莱根本没在听。他还在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但那段记忆像被人整块切走,留下一片空白,任他怎么追索也抓不住一丝痕迹。无意间,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深蓝色的衬衫,布料柔软,但已经破烂不堪,袖口处印着一圈白色字样:“海维塔”。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他愣了片刻,不知道该联想到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洛塔尔已经走出垃圾堆。伊莱吸了口气,忍着伤口的隐痛,快步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洛塔尔突然回头,朝他挥手示意,似乎在警告他。
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紧接着空气中升起一阵浓重的尘土,灰黄色的沙砾被卷入高空,遮挡了他的视线。几秒钟后,伊莱终于看清了引起震动的东西。
那是一台庞大的四足机甲,正从远处缓缓显现。它的机身呈黄铜色,外形带有昆虫般的结构特征,关节处裸露着粗大的液压装置,金属表面布满裂痕和焊补痕迹,像一头疲惫却仍在执行命令的猛兽。每走一步,它都发出沉重而迟缓的咔哒声,金属足爪踏在地面上,卷起碎石和火星。
伊莱趴在掩体下,几乎不敢呼吸,只见那机甲在周围游走,伸出一只带有多面棱镜的探测臂,逐一扫描附近的物体。就在伊莱以为自己要被发现时,一只手从后方迅速伸来,将他拖入更深的阴影中。
“别动。”洛塔尔轻声说道,“它的听觉不太灵敏,但能感知热量。最好不要靠它太近。”
“该死,那是什么?”
“下城区的执法者,这片区域现在不允许任何人拾荒了。”
伊莱望着远处那台机甲消失在视线中:“它们是自动的?还是有人在里面操控?”
“操控?不,这里的执法早已不依赖人工。执法者必须牢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不能模糊与被管控者之间的界限。因为瘟疫的缘故,人类最终会遗忘,所以他们选择了机器,就这么简单。”
这表明脑帷装置从未在下城区推广过,伊莱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即使在上城区,它也一直供不应求,价格高得离谱,并非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见伊莱沉默不语,医生轻拍他的肩膀,示意那台巡逻机甲已经远去,危险解除。两人随后重新出发,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轨继续前行。
铁轨两旁堆满了拆卸下来的工业零件,这些零件都来自后方一个庞大的工业区。透过倒塌的厂房外墙,伊莱看到有人影在里面穿梭。工人们忙着组装、搬运或操作老旧机械,动作熟练,表情平静,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伊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破旧的铁丝网前,目光被那些埋头工作的身影深深吸引。他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再次浮现:下城区到底是如何维持这些运转中的生产线的?毕竟一旦供应系统彻底崩溃,最终受影响的也会是上城区,而这样的全面瘫痪至今从未真正发生过。
“他们看起来……还算正常,不像是被感染了。”
“他们大多是早期感染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大脑功能已经退化,只剩下一些习惯性的行为。工厂、流程、标准作业程序等等,这些本就是他们的生计来源。这些工作并不复杂,每个人的任务都被细致拆分,量少且明确。他们未必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只要继续这样做,就能换取食物、庇护和相对的安全。”
“那你的生计是什么?”
“我只是个医生。这些人多从事危险的工作,他们需要我处理伤病,有时也会请求我帮他们装配还能用的义肢,不过这得视情况而定。”
伊莱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异样。他盯着医生看了几秒,半信半疑地问:“你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听你描述的工作内容可不止是简单处理外伤……你没有出现失忆症状?”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耸了耸肩,语气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特例。小时候我得过一场严重的神经系统疾病,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对失忆症反而产生了抗性。至于原理,我也说不清楚,结果就是这样。”他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说你吧,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研究一些装备,能让人暂时抵抗瘟疫。”说这话时,伊莱语调低了下来,“但说实话……我一直想的是解决瘟疫本身。你可能会觉得,这听起来有些荒唐。”
“解决瘟疫?”洛塔尔失声笑了出来,他摇摇头,看着眼前这个疲惫却认真的年轻人,“你没有在逗我吧?”
伊莱点了点头。
洛塔尔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消失,语气也变得严肃:“好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有些东西,或许你应该看看。”
闹钟声把伊莱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猛烈的撞击。伊莱坐起身,捂着额头,努力回忆梦中的情景,但最终只记得见过一个人。
像往常一样,他起身走向女儿的房间,想确认她是否又在睡梦中摘掉了装置。然而,当他推开门时,不禁愣住。床铺凌乱,被子掀开,女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莉亚?”伊莱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却无人回应。他转身冲进客厅,脚步急促而慌乱,最终停在餐桌前。桌上摆着一份精心准备的早餐:烤得金黄的面包、切片水果,还有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餐盘旁压着一张折好的信纸,边角处的徽记格外显眼——正是海维塔的标志。
“不。”
实验室的冷光洒在伊莱身上,他穿着深蓝色高领衬衫,袖口印着一圈白色的海维塔字样。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后,那里嵌入了一枚微型芯片,内含完整的脑帷程序,确保他在整个实验过程中不会受到干扰或感染。实验室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位研究员。她叫莱拉,此刻正站在操作台前,通过轨道车将下一位实验对象调入室内。
“所以,你就是我的新搭档。”莱拉随口问道,戴上护目镜的动作干脆利落,“他们有没有跟你交代过实验流程?”
伊莱没有回答,盯着琳达质问道:“你们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我想先见她一面。”
“你女儿很安全,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莱拉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手头的工作,“你要做的就是完成工作。下班后,你会见到她的。我保证。”
“你们这不就是绑架吗?”
“哈尔文博士,脑帷项目一直是谁在资助,你是知道的。我们现在只是希望你能付出一些回报。我们一直很认可你的专业,把这看作一个机会,仅此而已。”
话音刚落,轨道车驶入了房间。伊莱明白多说无益,便转头望向车厢隔层,那里有一个被束缚带固定的身影在车内抽搐着。随着一声轻响,轨道车的前罩升起,一股带有冷却剂气味的白雾从中逸出。待雾气散去,伊莱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
不,严格来说,那已不能称之为人。
那是一具畸形的人形生物,左眼被额头上肿胀的脓包完全覆盖,牙齿几乎全部脱落,四肢皮肤布满抓痕,仿佛体内还有另一个人在无数次尝试逃离这具肉体。而最诡异的是他后脑的裂口,一团肉质奇异结构从颅骨深处破壳而出,姿态扭曲,在空气中轻微摆动,形似一朵盛开的花。
“这是怎么回事?”
“对了,我忘了你是第一次来。”莱拉想起来什么,说道,“这是感染后期的典型症状,会引发罕见的生理变异。目前这里只有这一例,但别担心,他们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不会突然暴起伤人。”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实验室的日常。
“你以前没见过这种感染者?”
“没有。”伊莱皱起眉头,向前走了几步。他仔细观察着这具变异体,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疑惑。作为脑帷装置的主要研发者之一,尽管他曾接触过许多感染者,但这依然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他不禁开始怀疑,像下城区这样严重的感染者是否更多,是否从未有人察觉他们的存在?又或者,连脑帷都无能为力?
“过来这边。”莱拉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我来输入,你只要记录实验结果就行了。”
第一天的工作出奇地轻松,轻松到让伊莱开始怀疑,自己被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他原先设想不同,策划官所说的“语言控制”设备并非从零开始开发,设计已经完成,所需的只是收集和筛选大量数据,用来确定哪些内容最终会被纳入语库。工作内容主要是记录、分类,然后交由系统处理,虽然任务繁重,但并不需要太多理论知识或创造性思维。莱拉依旧专注于工作,利用各种信息不断刺激感染者,已经习惯了这种重复性的劳动。
不过至少,她没有说谎。下班后,伊莱确实见到了女儿,由一名护工陪伴。女孩看起来和平常无异,甚至有些兴奋,她只知道父亲换了工作地点,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像是一场短暂的探险。
此外,伊莱还被允许定期回到旧宅,过夜或休息两三天,由专车接送。屋内一切保持原状,仿佛时间停留在他离开前的那一天。洗漱台上依旧放着他用过的剃须刀,书房的台灯也未关闭。在家中,伊莱暂时放下实验,重新承担起“父亲”的角色,希望能多陪陪女儿。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才注意到一些变化:女儿的身高已经超过了门框上的刻痕,她也开始自己打理花园,这些细节让他感到愧疚,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迟钝。
周末,老朋友杰克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家里做客。他们提着食物和酒水,在后院搭起了烤架,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夜幕降临,孩子们在客厅里追逐嬉闹,伊莱和杰克则坐在前院的台阶上,各自手里拿着一罐刚开封的啤酒,聊起了近况。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伊莱被调到了海维塔,但他对工作守口如瓶。于是,杰克转而谈起了自己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打了她。”他低声说道,回头看了看屋内,“不是故意的,但我们吵得很厉害,我也说了不少狠话。”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摩挲着罐子,语气低沉。
“很奇怪,我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总是做梦,醒来时满身是汗,感觉脑子里塞满了奇怪的东西。”
“工作压力太大了吗?”伊莱问道。
杰克点了点头:“算是吧。不过……这周确实有点奇怪。”
“你们那边怎么了?”
“你知道的,我们一直负责监听卡拉罗城外围,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他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罐,“通常情况下,我们根本听不到什么——就算有人经过,也不会触发任何反应。我们监听的是一些高密度、持续发生的信号。理论上,只有某些非自然的过程才能激活这些信号。”
“比如幽灵?”伊莱嘴角微微一动。
“别开玩笑了。”杰克瞥了他一眼,又抿了一口啤酒,“但这周,我们确实捕捉到了一段信号,非常短暂,只有大约两秒。”
“你们解码了吗?”
“嗯,挺顺利的。它非常接近人类语言,可以还原成声音格式。第一段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词语,但第二段……可能是一段坐标,或者是求救信号。”
“你们能确定信号来源吗?”
“我们交叉比对了三个监听点,计算出信号源的大致方向——大约在新密尔茨那一带。”
“那边不是早就没人了吗?”伊莱问。
“是啊。”杰克耸肩,“上次那边有动静还是六年前的事。这次我们还不确定那边是否有人,也许只是回声。但现在指挥部正在讨论是否派出一支小型观察队。”
“……这事你们会向海维塔报备吗?”
杰克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听见屋里传来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声音。
伊莱转过身,低声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
“我现在受他们的管控,接触不了脑帷项目的人了。”他停了下来,在想怎么说,“但我需要几份文档,是早期版本的,编号我可以回头发给你。我知道你有办法弄到。”
杰克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如果这事被查出来——”
“我不会泄露出去的。如果他们真的来问,我就说是实验需要。在这方面他们还是会选择相信我。”伊莱语气坚定。
朋友把酒罐放在地上,似乎在做某种决定。
“我会尽力的。”
伊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以及远方逐渐熄灭的灯光。
两周后,该项目正式命名为“珀耳塞福涅”,其理论基础很快得到了验证:当语言被系统性地重组并持续作用于感染者的大脑时,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神经递质,延缓语言功能的退化。施加影响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学习和记忆这些新语言。但令人意外的是,感染者不仅能学会新词汇,也能“重新忘记”它们,只需要一组特别的指令。记忆俨然成了一种可以随意改变的东西。
上级对这一结果非常满意,项目获准进入下一阶段,目标是在三个月内达到初步量产的技术标准。设备为可植入式,其核心是一种神经调控系统,由光电集成模块、传感器和信号分析模块组成,通过脑后连接宿主的中枢神经系统。设备预置了一套完整的语库,将以低频脉冲的形式周期性刺激脑区,以延缓记忆衰退。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伊莱有其他的打算。上次托付杰克收集的那批旧资料现已到手,使他能够将当前实验的数据与早期的逐一对比。重新审视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后,伊莱逐渐意识到,“瘟疫”的传播方式可能比之前假设的要复杂得多,这让他有些不安。
例如,装置在暴雨、强风等极端天气条件下频繁失效,表面上看似受电场干扰,但奇怪的是,那些感染者的语言退化症状在这种天气中反而会暂时缓解。又比如,深度感染者的大脑病变与轻度感染者截然不同。当感染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原先病变的部位反而出现自我修复的迹象,仿佛体内有某种力量在努力维持神经结构的平衡。然而,人体过于复杂,这种修复往往伴随着更大的代价,严重的肉体畸变便是其中之一。
实验对象的身体没有任何改善,但在长期的语言指令刺激下,他开始能够做出简单的回应,甚至偶尔能说出几个描述感受的词语。对伊莱来说,实验的意义早已发生了变化。他不满足于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将这个人改造成一台服从指令的机器。他想从对方口中探寻更深层次的真相——关于瘟疫的根源。也许这一次,他能真正接近那个被蒙蔽已久的答案。
然而,就在一切平静的时候,局势突然急转直下。
那时,伊莱刚结束一天的工作,独自走出实验室。正当他掏出手机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脑帷项目的前同事打来的。伊莱警觉地环顾四周,走廊上空无一人,于是他快步返回实验室,将门反锁后才接通电话。
“喂,我说过不要给这部手机打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急切,甚至带着哭腔,“脑帷团队出事了,你知道吗?”
“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消息被封锁了,怕引起恐慌,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同事顿了顿,调整情绪后继续说,“重点是——几周前,有两个人突然患上了失忆症,他们试图隐瞒,但昨天事情彻底失控了,其中一个人……删除了所有实验数据,还伤害了两个实习生。他说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有人要害他,但他记不清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问题是,那两个人一直戴着脑帷装置,一直都没摘下。”
“等等,你们排查过了吗?是设备出了问题,还是哪个环节出错了?”伊莱皱眉,虽然情况严重,但这应该是团队内部能解决的事,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紧张。
“都查过了,监控全程记录,设备没有任何故障。他们按流程操作……但问题依然发生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敢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已经有人向上级报告了,我听说,脑帷项目很快就要被全面叫停。”
这下轮到伊莱哑口无言了,他拿着手机,不由自主地开始踱步。过了一会儿,他才生硬地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
“有人怀疑,脑帷的实际效果可能远没有之前那么理想。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现在所有人都毫无头绪。而且,这两天有不止一个团队报告了类似的症状,不只是那两个出事的人。”
“他们有没有精神疾病史,或者其他什么情况?”伊莱还在排除可能性。
“没有。不过昨天他们做了一系列心理评估,发现他们有强烈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可能是这个导致其中一人伤人。”
应激反应……他记得就在两周前,最后一次见到杰克时,他说他也有些情绪问题。这应该不是巧合。
“现在有人想把这归咎于长期佩戴脑帷产生的副作用,说会对边缘系统造成损伤。他们甚至质疑整个项目的理论基础,称脑帷装置只是个商业骗局。如果消息公开,不知道会引发多大争议……”
这不可能。伊莱几乎本能地否认现实。脑帷装置是他的心血,是过去数年中对抗瘟疫最有效的成果,无数样本和长期跟踪的数据都证明它有效。他一边握着电话,一边快速打开实验数据,寻找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数十个对照样本的脑电图在屏幕上飞快掠过,伊莱的目光紧盯每一个细节,但就是找不出任何问题。
“伊莱……我们是不是都完了?”同事的声音濒临崩溃,“我不想失去记忆,那太可怕了……”
“对不起,我得先走了。”伊莱迅速挂断电话。他不再试图从那些文件中找出漏洞,因为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他必须立刻带莉亚离开,在海维塔那帮人反应过来之前。他抓起桌上最像武器的金属器具,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但他终究还是迟了。
当他冲进房间,便看到几名身穿深色西装的人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多时。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被一记重击击中后脑,意识如断电般陷入黑暗,而他甚至没看到女儿是否在那里。
夕阳快要落下,一缕橙红色的余晖洒在高架桥上,倒影掠过沙地和上面交错的两排脚印。伊莱跟在医生身后,仍在回忆自己醒来前发生的事。当他看到那根自高空垂落、通向地面的粗大管道时,他似乎记起有人曾向他解释过它的用途,但具体是谁,他想不起来了。
至于海维塔,伊莱起初也没什么印象,只是觉得那像是一家企业的名称,直到他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本便携式记录簿,封面已经严重磨损。他翻开扉页,第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姓名与工号:“海维塔研究部门,观察与修正组”。继续向后翻阅,里面的内容零散而密集——某项实验的流程记录、各种理论推演、手绘的模型草图;其中一些符号因水渍而模糊不清。他大致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因为有相当篇幅都与脑帷有关。看样子,过去的自己应当是受雇于海维塔,参与了一些设备的研发。
翻到最后几页时,伊莱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女孩的笑脸,显然是某张照片的一部分,被人裁剪下来,贴在纸页上。女孩看上去七八岁,笑容灿烂。照片下一页,干净得几乎空白,只有两行字写在那里:
莉亚
我的爱女
伊莱盯着那张照片,他当然还记得自己的女儿——现在的他,不至于忘记如此重要的事,但终有一天他会忘,瘟疫所带来的失忆是彻底的。到了那时,他会丢掉所有曾拥有过的亲密关系与信念,忘了自己是谁,为何而活。这个念头像阴影一样附在心口,沉重而无法驱散。伊莱能想象到那样的结局,一个如空壳般的自己,在无边的黑暗里游荡,也许那时,痛苦也会随着记忆一并消失,只留下动物的本能。但现在,他还记得,他还必须要一日一日地清醒着,等待那一天的降临。
他们沿着起伏的坡道走了一段路,前方逐渐显现出几栋依山而建的灰白色房屋。这些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墙皮大面积剥落,窗框破损,用破布和生锈的金属板临时遮挡着裂缝。空气潮湿沉闷,弥漫着腐油、霉味和陈年垃圾的气息,让伊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街道狭窄,布满积水和泥泞的坑洼。这里看不到孩子的身影,只有零星几个人靠在巷口的阴影中,身形瘦削,衣服由旧布和皮革拼接而成。他们神情呆滞,即使结伴同行,也很少交谈。
突然,远处传来了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伊莱抬头望去,一台约两米高的巡逻机器人正缓缓从巷口驶来。机器的球状头部可以水平旋转,嵌有一圈红外传感器,能够全方位无死角地探测环境。它的右臂被改装成电击棒,左臂则装有用于切割作业的锯片,仿佛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功能强行结合在一起。它经过的地方,街边的人群迅速避开——没人愿意被它标记为“可疑目标”。
“这里是居民区,环境可能和你想象的有些不同。还有,注意那些正在巡逻的机器,尽量别在路中央停留太久,免得挡住它们的路。”说着,洛塔尔抬手指了指街角一家不大的店铺,那是整条街上为数不多的木质建筑,“那里是我的诊所,也算是我的住处。如果你不介意,进去随意些,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方就好。”
“现在是上班时间吗?”伊莱问。
“只要天黑前有人来,我都会处理。”
诊所一楼是一个约三十平米的空间,被简单划分为两个区域。屋内陈设不多,却井然有序,几乎每件器械上都贴着手写纸条,标明用途,应该是为那些诊所访客准备。前半间是诊疗区域。墙上钉着几块托盘,上面摆放着打磨器、缝合枪,还有一些伊莱说不上名字的工具。旁边的架子则堆着各类消毒用品,有些药剂标签已经褪色。最显眼的还是靠墙边放着的一张可调节的手术床,旁边悬挂着一组可以说是这个诊所里最先进的东西——生理监视器,心率、体温等数据在屏幕上跳动着,而它这时的监测对象,一名工人,正仰面躺在手术床上,上衣被解开,胸口上满是尘土与血迹。他一见医生走近,便忍不住大声叫喊,语句混乱,但伊莱能听出是疼痛和装义肢的意思。
“这是瓦尔多,”洛塔尔叹了口气,走上前说,“他是这里的常客。先等我一下。”
他俯身检查瓦尔多的伤势,那是一处因撕裂造成的开放性损伤。洛塔尔告诉瓦尔多暂时不能安装义肢,必须先清创缝合。说完,他走向角落里的一间小屋,看起来像是临时仓库。几分钟后,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带机械爪钩的义肢,但只是用来比对尺寸。
趁这个空档,伊莱看向诊室后半部分。那里是一个简陋的接待区,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视,不知道还能不能接收信号。一段台阶通往二楼,那里应该是医生的起居室,扶手边堆着几件折叠得不太整齐的衣物,像是临时放在那里的。很快,洛塔尔那边的处理接近尾声。伤口已经清理缝合好,工人站起身,活动手臂,看上去疼痛得到了有效缓解。洛塔尔拿出便签,写下注意事项交给他,并嘱咐他三天后回来换药。
送走访客后,医生看向门外,之后将门锁上并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这才转身面向伊莱。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让我看什么了吧?”
“它在楼上,跟我来。”洛塔尔指向二楼,边走边说,伊莱紧随其后。楼上只有两间房,一间门锁着,另一间是洛塔尔的卧室。房间虽小且简陋,但灯光亮起,驱散了阴影后,伊莱看到里面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床靠墙摆放,木架上整齐堆放着书籍,另一面墙上钉着人体结构图和一块贴满纸条的“线索板”,线绳和图钉将零散的信息连接成网,仿佛在拼凑一个隐藏的真相。洛塔尔把水壶放在炭炉上,熟练地点燃炉火,炉膛中升起一缕青白色的烟雾。火焰跳动时,这阴冷的空间多了几分温暖。
洛塔尔从架子上取下一台录音机,放在伊莱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是我最近见过的唯一一个记忆比较完整的人,”洛塔尔说,“当你说想解决瘟疫时,我还有些怀疑。但既然你如此执着,这里就有你想要的答案。”
“这里面有什么?”伊莱问。
“这座城市之外的东西。”
“卡拉罗城的外面?”
“是的,是一名游骑兵曾经亲手交给我的。他从卡拉罗城外过来,可能他的队伍里只有他幸存了下来。”跃动的炉火照亮医生的面庞,将两人带回一个月前的那场雨夜。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洛塔尔刚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术台上还残留着未清理的血迹,义肢零件散落一地,缝隙中渗出暗红色的体液,还有一些残留的人体组织微微抽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洛塔尔的双手依然颤抖着,他无法忘记两个小时前那场几乎如噩梦般的手术。
那是一名工人,来诊时满脸痛苦,不断抱怨义肢接口处反复肿胀,有时甚至疼痛难忍。起初,洛塔尔以为只是义肢老化引起的排异反应,直到他尝试拆除义肢时,问题才真正显现——无论他多用力,义肢都无法取下,连接处仿佛被某种力量“咬住”了,工人的痛叫愈发剧烈,最终只能注射高剂量麻醉剂。
无奈之下,洛塔尔用内窥镜深入连接处查看究竟。屏幕上显示的画面让他浑身一震:他看到里面有东西在缓慢蠕动,难以形容,像是增生的人体神经或某种活体组织。
他立刻决定强制截除,沿着肱二头肌下缘切开义肢缝合处的皮层,切口不过两寸,便猛地喷出一股温热的血液。他强忍恶心,继续切割,当义肢接口完全暴露后,他才发现那里已被一层不规则的红色组织完全覆盖,类似皮肤与肿瘤的混合物,质地粘稠,呈条带状。他费力地将整只义肢连同感染组织一并切除,过程几乎粗暴。止血、消毒、缝合,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最后,病人被他送到后室,等麻醉效果消退后再检查状况。
此刻,洛塔尔双手沾满鲜血,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显然,瘟疫的变异超出了他的所有认知。他也曾接触过一些因瘟疫导致身体畸形的人,但大多都是末期,且变异发生在脑部附近,那是他无能为力的,只能等待死亡。然而这次的情况显然与以往截然不同。
正当洛塔尔起身准备清理台面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洛塔尔本不打算理会。昨晚他没睡,刚刚又完成了一场异常复杂的手术,但敲门声越来越响,他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看看外面是谁。透过玻璃,他看到来人身穿战术服,披着披风,胸前别着一枚带有陌生图案的徽章。平时,洛塔尔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深夜来访,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伸手开了门。
陌生人几乎跌进屋内,洛塔尔扶住他。那人身体冰冷僵硬,嘴唇发白,浑身湿透,喘着粗气抬头,露出一双因长期疲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是……游骑兵,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你。”
他们坐下后,洛塔尔才慢慢拼凑出这个人的背景。游骑兵,是瘟疫爆发第一年由前卡拉罗政府组建的侦察部队。在卫星定位瘫痪、通信中断后,城市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这支部队曾从下城区一条废弃的轨道出发,穿越废土,寻找其他人类聚落的踪迹和情报。没有空中支援,也没有后勤补给,仅凭随身装备和定位发射器,被派往这场注定无归的探索。
眼前的这名士兵,是那支队伍的最后一人,而且他带回了来自外界的讯息。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录音机。设备开始播放,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我是……(此处有杂音)……隶属于柏庭研究小组,目前身处新密尔茨第十三区。这段录音是为了保存证据,如果后续有人找到,请务必将这里的研究全部……(杂音)。现在我将介绍实验的进展情况。
项目目前已进入第三阶段。我们尝试让一名拥有完整记忆功能的个体,与一名患有严重失忆症的个体进行意识同步。意识同步指的是通过一系列神经编码程序,使失忆症患者接收到的神经元刺激模式能够与健康个体相匹配。我们将这些健康个体称为“原型”。“原型”的选择非常严格,必须具备极强的普适性,以大幅提升成功率。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治愈失忆症。
……但在实验过程中,我们观察到一些不合逻辑的反馈,比如两人共享梦境、潜意识的逆向干涉,以及出现一些本不该存在的错误记忆。
……有些人……看见了……(杂音)城市中央的巨大建筑……(杂音持续)不可能属于任何……(声音变低,停顿两秒后恢复正常)过去几天,拥有相同经历的人逐渐增多,初步推断可能是某个原型出现了问题,我们正在寻找……(声音中断)
……(杂音)去过那里的……都没能……(杂音持续)
这段录音在令人捉摸不透的语句中结束,整个房间重新陷入寂静。一如最开始听到这段录音的医生一样,伊莱也陷入困惑之中。他从这段录音提取出一些关键信息,首先是一些地点和名称,新密尔茨应该是在离卡拉罗城不远的地方,这里面有个叫柏庭的组织,听上去是做一些前沿研究,他们也在寻找根治瘟疫的方法,但显然,他们的研究是基于不同的理论基础上。还有一个神秘的信息,那就是录音最后提到的“建筑”。
“那名游骑兵现在在哪里?”伊莱问道。
“很不幸,他也感染了瘟疫,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快到晚期,那些资料也是他在还有意识的时候留下来的。”
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洛塔尔说着起身走到柜子旁,取出一卷旧地图摊开在桌面上。上面标注着几条路线,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明日期和方位:“听完他的录音后,我试着沿他来的方向出过两次城,但两次都无功而返,那边的情况极为复杂,连一个活人都没有,我怀疑他们可能是经历过一次大量的迁移。在你来之前,我本来打算去第三次,这次的准备做得充足一点,看能不能找到他们进行这些研究的地方……”
“我要去。”伊莱突然打断医生的话。只要是能找到真相的机会,他都不会放弃。
洛塔尔停了下来。见对方没有回应,伊莱解释道:“带我一起去吧,两个人行动总比一个人好。而且,我或许能更理解他们在做的事情,应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那里可不比实验室安全。”洛塔尔打量着眼前的科学家,“你这副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走过长途。你确定能应付得了?”
“嘿,别以貌取人。你这把年纪了,估计也走不了多远了吧。”伊莱回敬道。两人互相望了一眼,都没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好吧,那明早我们先把东西准备好,然后再商量怎么走。”洛塔尔站起身,伊莱能听出他的语气稍微活跃了些,“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吧。先换身衣服,清洗干净。我帮你把隔壁的房间腾出来。好好休息——你会需要的。”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伊莱叫住了洛塔尔。
“什么?”
伊莱张开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如果我们失败了……我是说,如果他们真的有办法终结瘟疫,但我可能来不及等到那时,之前就失去了记忆。到那时候,我希望你——”
话还没说完,他停了下来。洛塔尔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我是医生,只负责救人,不负责送人离开。”
“算了,当我没说。”伊莱摆摆手,想结束这个话题。
洛塔尔看着他,语气缓和下来:“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不会去别的地方。我会告诉你,你是谁。”
“真的?”
“嗯。往好处想,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不过,我们得抓紧了。”
夜晚,伊莱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房间里有一扇打不开的窗户,玻璃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光芒。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街区没有一盏灯亮着,仿佛整个下城区都在严格遵守熄灯令。
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伊莱才逐渐感受到异样。
他似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洛塔尔的请求,几乎没有去核实所谓的“游骑兵”和那段录音是否真实存在。如果这一切只是洛塔尔的伪造呢?他无法猜测,如果真是这样,对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但有一点伊莱很确定:当自己主动提出同行时,他看到了洛塔尔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那神情令他莫名熟悉。
或许,伊莱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另一根救命稻草——对秩序的本能依赖,让他无法长时间独自停留在黑暗中。
“别胡思乱想了,睡吧。”伊莱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
床铺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硬,但却让他产生一种被平稳托住的感觉。这种触感平复了他紧绷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坠入梦境。
灯泡钨丝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伊莱醒来后,首先感到的是疼痛。他试图挣扎了几下,却很快发现双手被牢牢绑在椅背上,已经有些麻木了。适应了黑暗后,伊莱看到正前方坐着的那个人正是策划官。他双手交叉,纹丝不动,身旁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和表情冷漠的助理。
显然,伊莱的逃脱计划失败了。
突然,一束强光从天花板上射下,这是审讯室常用的手法,照得伊莱几乎睁不开眼。透过那白光,他看到男人端坐在一张红色沙发上。沙发后方悬挂着一台用途不明的机器,金属外壳上闪烁着一个红色光点,宛如一只盯着他的独眼。
“……我的女儿呢?”伊莱刚开口,喉咙便感到干涩发痒,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坐着。直到伊莱再次怒吼,带着愤怒和几分恐惧:“让我见我的女儿!”
“你暂时见不到她了,因为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男人语气冰冷,“看来你已经听说那边发生的事了。你逃不掉的,就算你离开了海维塔,我们也会找到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帷失效了。别问我,我早就不负责那个项目了。”
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走下台阶,绕过那道刺眼的光束,停在伊莱面前,背着手俯身而下。伊莱感觉下巴被人钳住,强迫他抬头与对方对视。男人的目光中没有愤怒,只有近乎无情的专注:“哦,我也不想这样。但这里只有你能解决,对吧?”
这时,另一边传来一位女性的声音:“我们已经联系了科技中心,让他们调取了所有事故数据,并对所有在场人员进行了记忆审查。结果并不乐观。现在大多数人都已被转移到庇护所。”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哈尔文博士,这事非常重要。我希望您能对脑帷装置重新进行一次全面评估。”
庇护所?伊莱低下头。如果脑帷装置已经失效,那么基于同一原理建造的庇护设施,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你怎么看?还要继续配合吗?”
“……好吧,给我一点时间。”伊莱最终妥协了,声音疲惫而沙哑,整个人瘫坐在椅背上。男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周围几人随即上前,为伊莱解开束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伊莱的衣领已被冷汗浸透。
“你有两天时间,解决这个问题。抓紧。”
随后,伊莱被转移到一间狭小的房间,像是临时改造的监禁室,仅容得下一人。工作台上摆放着几台显示器,发出蓝色光芒,周围堆满了纸质资料,都是最近的实验数据,一叠叠压得他几乎无法坐下。
当天傍晚,两个卫兵带着莉亚来了。她站在门外,父女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只能通过门上的滑动隔板见面。透过那道缝隙,伊莱看清了女孩的脸,她显得极为惊恐,对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而不知所措。
“莉亚,”伊莱低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你……有没有忘记什么?”
他不断确认,试图寻找安慰,但女孩始终垂着头,一味地否认,可她通红的眼眶又好像说明了什么。
会面时间非常短暂。不到两分钟,卫兵便将隔板拉回,遮住了女孩的脸。伊莱被重新关在这间密闭的房间里,接受了自己已无退路的现实后,才将注意力转向那堆资料和屏幕。然而,工作进展并不顺利——起初只是一些细微的混乱,比如找不到刚放下的工具,记录查找反复出错;随后情况更严重,几个月前的会议记录不翼而飞,一些名词和特殊标记变得陌生。伊莱不断翻阅那些文件,但效率急剧下降,仿佛在水中捞沙子。他快要崩溃了,干脆将几大叠资料掀翻在地,纸张散落一地。伊莱瘫坐在工作台前,几乎可以确定: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不仅脑帷出现了问题,现在恐怕连他自己的大脑也不再完整。
第一晚,伊莱迎来了一位访客,是莱拉。
“我申请了单独会面权限,”她说,“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伊莱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明来意:“我最近也开始出现一些遗忘的迹象,虽然目前不严重,但我怀疑这不仅仅是心理压力。所以,我想再和你谈谈脑帷装置,毕竟,我对它也有些了解——你第一天的排查,有任何进展吗?”
“没有。你给我的设备数据和现场记录我都看过了,完全找不到装置本身的问题。主模块的响应、负载,还有延迟,全都在正常范围内。”
莱拉沉默了片刻,随后又问:“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急性的失效,就像过去那些在极端气象条件下出现的失效案例一样,只是这次我们没能观测到?也许系统会自我修复,然后重新上线。”
“我不知道。”伊莱叹了口气,“但我倾向于否定这种猜测。”
“怎么说?”
“如果是突然失效,通常会伴随着冲击性负载和外围反馈回路的故障,之前都是这样。但这次完全没有,就好像它不是被破坏,而是直接被跳过了。”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脑帷的本质是一层屏障,能够吸收和抵消特殊的电磁干扰。如果只是单纯的过载,那还好解决,我们可以升级材料,或者研发更强的版本。可问题是,这次它根本没起作用,防御完全没有发生。也许我整个理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莱拉没有说话,门那边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将隔板合上,临走前轻声说道:“祝你好运,伊莱,你应该很需要它。”
第一天很快接近尾声。伊莱蜷缩在房间里,辗转难眠。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真的失败了,海维塔会如何对待他的女儿。思虑再三,伊莱还是决定留下点什么,他摸索着身旁的便携记事簿,那是他这几年用来记录各种实验理论的本子,内容详尽却杂乱。翻到最后一页后,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词,这个词占据了几乎半页的篇幅——那是他女儿的名字。
伊莱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是铁棍敲击铁门的声音把他叫醒,清晨已经到来。他缓缓坐起,试图向路过的狱警请求联系一位以前的同事,却被拒绝了。无计可施之下,伊莱只得重新坐回屏幕前,继续查阅和分析之前的数据,试图找出问题的根源。但那些图表和报告在他眼中开始变形、扭曲、塌陷,黑白交错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漩涡,将他卷入无形的深渊。伊莱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急速下坠,他曾一度坚信自己执着追寻真相是出于责任感,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或许,那不过是他在这混乱世界中唯一还能抓紧的东西,就像悬崖上垂挂的一根缆绳。一旦松手,等待他的将是无底的混沌,也许真相只有在那时,才会显露出真正的模样。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天下午。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最后通牒来了。门外站着的是海维塔理事会的一名高层官员,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说明了外界的状况:上城区局势正在迅速失控。多个街区爆发严重暴动,执法系统濒临瘫痪,连最基本的调度指令都无法下达。
“人们开始袭击检查站,闯入并焚烧庇护所,甚至攻击医护人员。”他语速缓慢,让伊莱清楚感受到事态的严峻,“这是你亲手造成的局面。现在,每一分钟都有生命逝去,如果你今晚之前还拿不出有效的解决方案……我不必提醒你,那意味着什么。”
他的话如同一面镜子,将伊莱带回了瘟疫初发时的那些日子——混乱、恐慌、秩序崩溃,一切仿佛重演。他难以置信,这场浩劫竟然又回到了原点。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沉默以对,没有争辩,也未采取任何补救措施。直到傍晚,他被带出囚室,前往一间高层会议室。沿途的走廊空无一人,连警卫都没有。大楼外的喧嚣渐起,一场被压抑已久的攻势终于突破防线,正向这里逼近。
连海维塔也不再安全了。
策划官坐在会议桌对面,已不再像往常那样镇定。他径直走向伊莱,用最后的耐心问道:“我们还有机会吗?”
伊莱抬头,声音嘶哑:“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策划官终于放弃尝试,向伊莱身边的警卫点了点头。
下一刻,伊莱被猛地按倒在地,拳头和警棍接连落下,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作为科学家的伊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折磨,只能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部,痛苦地低声哀嚎。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策划官出手制止了殴打。伊莱像一具散架的提线木偶瘫倒在他身上,隐约听见他对助理吩咐:“启动珀耳塞福涅计划。”
伊莱有些意外,但这也在情理之中。那是海维塔雇他开发的仪器,用于将一套人为设计的语言植入感染者大脑,从而实现对意识的完全操控,现在已基本达到量产标准。这本是为那些无法获得脑帷装置的上城区居民准备的,因为他们终究难逃记忆的丧失。如今,却也要被用在高层身上。
伊莱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这项建立在一个错误理论上的“卓越成果”,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告终。它不再是理想,不再是庇护,而是一次彻底的洗脑。那些曾为它欢呼的人,将自身意志交托其上,以为找到了真理的归宿,实则只是走进了另一座牢笼。而人类以此为根基构建的“乌托邦”,要么走向彻底的崩塌,要么在表面维持秩序的同时,悄然演化为一种全新的形态,一个会令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形态。
“至于他,已经没用了。”策划官看向伊莱,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把他丢进运输管道里,发配到下城区去。”
“不,让我再见一眼我女儿……”伊莱挣扎起来,他朝背过身去的男人求道,但身后那两名警卫已经牢牢将他架住。在被强行拽出房间之前,伊莱再次看到会议室里那台悬挂于墙壁上的机器,它那独眼般的红色光点在不停闪动,如死灵在那具机械躯壳中复苏,正嘲笑伊莱所做的一切。
随后,伊莱被带到运输系统的中央控制室,位于海维塔塔楼最底层的核心区域。这里规模庞大,负责管理所有连接下城区管道的运行流程,但装卸、传输和分析等环节已完全实现自动化,丝毫看不到人类活动的痕迹。两名押送人员带着伊莱站在一条自动步道上,透过强化玻璃向外望去,只见无数庞大且深红色的管道交错缠绕,宛如一个生物的血液供应系统,高速运转,持续发出能量迸射的声音,而这间中控室就像这头巨兽的心脏。
走到尽头时,一辆平台车从前方驶来,还没等伊莱有所反应,几只机械臂迅速启动,精准抓住伊莱的四肢,将他固定在平台上,束缚带紧紧勒住他的手腕和脚踝,传来的刺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脸部肌肉。很快,他的腰部和脖颈也被锁住,身体完全摊开,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押送他的人取出一管药剂,针头刺入肌肉时,伊莱听到旁边的电子音响起播报:
“人类,状态:失忆症后期,任务指令:投入输送管道。”
随着管道舱门开启,伊莱的意识开始迅速下沉,直到世界陷入黑暗,他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个不可能的方向传来。
“我们失败了,伊莱。现在该停下来了。”
恍惚间,伊莱又回到了学校里的那间会议室,窗外依旧是那片末日景象,像一块巨大的背景板。他急忙回头,发现这次只有琳达,那位“女导师”,坐在那里。她身后,那台用途不明的机器再次出现,悬挂在天花板上,静静地沉睡在阴影中,似乎已经停止运转很久。琳达望着伊莱,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她及时叫停了这场戏,因为“主角”已无任何翻盘的机会,而台下观众也无需再浪费时间。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卡拉罗城的模型,这座城市建在裂谷边缘,为了避开上方平原的风暴。城市分为上下两个区域,中间仅通过一组运输管道相连。要数最显眼的建筑,便是上城区那座黑色的海维塔塔楼。
“这真是一段糟糕的旅程。是你让我的项目失效的,这未免也太缺乏铺垫了吧?”伊莱抱怨道,他挫败地挠了挠头,坐在地上,“没人提出异议吗?”
“嗯,确实有反对的声音,他们觉得这个想法过于残忍,会破坏故事的平衡。”琳达看向旁边那张空椅子,仿佛有人曾坐在那里,“不过也有人觉得不错,故事只有这样才能更进一步,跳出既定框架去寻找更好的答案。”
伊莱缓过神来,看向自己手中那副由金属和白色陶片混合制成的面具,面具顶端写着一行极小的字:殉道者。
“不过,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是你扮演的角色。正是你对真相的渴望,让你保持了自我,没有在失忆中迷失。只是你一直心存疑虑,只有当你亲眼确认脑帷是一条死路时,你才会真正面对最严峻的抉择,并在这里遇见我。而我,正是混乱的源头。”
伊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某个决定。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副面具,“我还是想再试一次,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你确定吗?”
“我不能失败,这是开始一切故事的故事。而且,我有种预感,现在正是出现转机的时候。”
琳达见劝说无效,只能顺从。她将海维塔模型中的一个棋子投入管道,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棋子落在了下城区里一片广阔的垃圾场上。故事继续展开。
冷风吹过一片泛黄的杂草,这些矮小的植物覆盖了无数山丘,绵延至看不到尽头的地方,最终融入那片单调而毫无生气的灰白天空。杂草环绕着一座巨大的废墟,仿佛一栋建筑经历了可怕的爆炸,原本的形状已不复存在,只剩几根锈蚀且弯曲的钢筋裸露在外,还有零星未倒塌的墙体,看起来像一幅极为抽象的画作。
一名穿着斗篷、士兵模样的年轻男子躺在地上,离废墟不远。他胸前有一块显眼的伤疤,鲜红的血液渗透衣物,不断扩散,将他身下的土地染成黑色。或许是吸入了过多爆炸后的浓尘,他在剧烈的疼痛中苏醒,满是污垢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用双手撑地,勉强坐了起来。显然,伤势虽未致命,但足以让他失去远行的能力。
他踉跄着站起身,迷茫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一个半敞开的背包,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他走过去,吃力地跪下,开始翻找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一个指南针,一只军用水壶,里面的水几乎见底了,还有几个凹陷变形的罐头,最后是一把折叠军刀,看上去背包的主人需要经过长途跋涉。他继续翻找,在背包的最深处,他摸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封面磨损严重,看得出已经使用很久。他将本子翻开,第一页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姓名:伊莱·哈尔文,后面则是潦草的笔迹与凌乱的手绘图案,记录着某些他无法理解的信息。
他把水壶拧开,将里面残存的几口水一饮而尽,干涩的喉咙才稍微舒缓一些。但胸前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他开始急切地寻找能处理伤势的东西。然而背包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药品,他只好展开背包里唯一一张地图,上面画满了符号与杂乱的标记,还有些潦草的路线图,他茫然地盯着地图,像在看一张无法解读的谜题。无奈之下,他只能确定一个方向,然后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找到下一个建筑,或者遇到活人最好。想着这些,他收拾好背包,忍着疼痛背在身上,最后一眼望向那座废墟,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经过将近两小时的徒步,他终于进入了一个类似城区的地方,周围开始出现高楼大厦,但坏消息也随之而来:这里早已荒废许久,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味,街道上布满了落叶和碎玻璃,柏油路面鼓起裂开,偶尔还能看到几具干瘪的白骨散落在路边。他捂着伤口,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在一个街角发现了一家药店,里面货架凌乱不堪,药品洒落一地,显然被洗劫过,但仍有不少可用的药物残留。
他靠着一排生锈的金属货架坐下,喘着粗气,颤抖着掀开上衣检查腹部伤口:似乎是高温灼伤所致。他完全不懂如何处理这种伤口,只能逐一查看药物标签,凭直觉选出看起来是消毒液的药品倒在伤口上。刚接触皮肤,他便剧烈抽搐起来,痛得大声喊叫。缓过劲来后,他又从货架上搜出几卷绷带。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模糊浮现出某人曾教他包扎的画面,但已记不清那人是谁,只记得那是一双稳重、耐心且饱经沧桑的手。他按照记忆,小心翼翼地将绷带缠上去,动作笨拙而缓慢,但最终勉强处理好了伤口,血不再流出,疼痛也稍有缓解。
他瘫坐在地上,靠着货架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晚,他便留在药店过夜,背包里的罐头食物还能吃,足够撑几天。城市的电力供应已经中断,于是他找来一些能生火的材料,借着火光重新阅读伊莱·哈尔文留下的笔迹,只为在这片荒芜中寻找更多线索。他原以为那只是些晦涩难懂的科研记录,但很快发现,后面竟然还有另一部分内容。
将前后两部分隔开的,是一页单独空白的纸张,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个陌生女孩灿烂的笑脸,下方写着的单词应该是她的名字。从这一页开始,笔记变成了日记,时间跨度将近三周。
通过阅读,他了解到伊莱并非孤身一人,而是与一位自称“洛塔尔”的医生一起从卡拉罗城出发,执行一项关系人类命运的任务——寻找“瘟疫”的解决之道。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一座名为柏庭的科研机构。那是一栋位于城市最北端的实验塔,专门研究一些人类心智连接的奇异课题。传言那里曾进行过最高级别的神经实验,可能掌握了延缓瘟疫传播的关键机制。
然而,前往柏庭并非易事。伊莱所说的困难不仅仅是漫长的路程或复杂的城市环境,更是一种持续活跃的不明生物,伊莱称之为“电子幽灵”。一旦接触,它们会直接干扰中枢神经系统,在毫秒内摧毁人的自我认知,剥夺记忆,其速度远远超过瘟疫的传播。之所以称它们为幽灵,是因为它们行踪飘忽不定,犹如鬼魂般难以捉摸却确实存在。而“电子”则指它们仍能以某种方式被检测到,并会对电信号产生反应。它们并非无敌,对抗它们的方法藏在柏庭内部,但出于某种原因,那里的科学家迅速死亡,导致无人能够处理。或者,伊莱在最下面用另一种颜色标注,这些幽灵可能是死去科学家们的精神化身。不管怎样,两人必须前往柏庭。
经过数天的侦察和规划后,他们终于确定了一条勉强可行的路线。此时,食物和补给所剩无几,回头已无可能,两人只能立即出发。他们沿着废弃的街道,经过一处被藤蔓覆盖的地铁口,缓慢接近柏庭。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黄昏前穿越最后一片区域,但节奏很快被打乱:在通往目标的必经之路上,意外发生了,大量“电子幽灵”在废墟间徘徊,仿佛是在守护着某个不可侵犯的领域。指南针剧烈抖动,通讯器发出吱吱声,伊莱也立刻感到思维被某种力量干扰。
这时,洛塔尔做出了一个决定。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他注视着眼前这条空旷却危机四伏的城市街道,“我患有一种神经疾病,如果我能不受瘟疫影响,那么这些幽灵的干扰也不会对我有用。”他转头看向伊莱,“我先去开路,吸引它们的注意。你赶紧通过,我很快就会跟上。”
“你不要命了吗?”伊莱立刻阻止,“你怎么确定它们不会攻击你?我们连它们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
“相信我,我有把握。”洛塔尔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人短暂对视后,伊莱低下头,现在只能这样了。
这是洛塔尔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被划上了一道杠。伊莱写道:“当我意识到自己被他骗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能感受到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的悲伤。
实际上,洛塔尔根本无法抵挡那些电子幽灵的攻击,他只是勉强坚持着冲进去,为伊莱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通道。当伊莱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洛塔尔时,他已经倒在地上,脸上布满密集的红色斑点,鼻孔流着鲜血,双手痉挛着抓着地面,显然正承受着剧烈的痛苦。此时的伊莱已经帮不上他了,只能扭过头,赶紧离开这片区域。
日记只剩下最后三页,排版明显更加紧凑,甚至没有标注日期,因为内容几乎不再叙述故事,而是回归到伊莱之前的研究笔记形式。除了文字,还有许多示意图,将零散的细节和线索连接起来。他坐直身体,把记事簿靠近光源,让上面的字迹更清晰一些。
首先是“电子幽灵”的原理:目前对此只有初步猜测。它们是一种寄生物,不是寄生于肉体,而是寄生在大脑活动时释放的电信号中。这些信号本身非常微弱,但在特定条件下会被显著放大,使“电子幽灵”能够感知并进入。值得注意的是,它们不仅能够侵入大脑活动的信号,还能干扰任何信号接收设备,且不受距离限制。
“电子幽灵”们的行为高度一致:一旦发现仍具自我意识的人类,它们便会强行寄生。这种行为更像是程序化的信号运作流程,极易预测。因此,它们的本质被假设为一种“人类暂时无法理解”的高维信号,虽然不知道它们如何剥夺人类的思维、语言和自我认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一旦锁定目标,它们会集中攻击同一个人,而非分散行动。只有当宿主大脑完全坏死后,它们才会转向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是关于这些“电子幽灵”的起源,也是让伊莱感到最难以置信的部分。柏庭的科学家们认为,“电子幽灵”实际上是那些处于失忆症晚期或已经去世的人,他们的身体仍然存在于物理世界中,但精神似乎被抽离出来,并以某种有形的形式存在。正常情况下,这些幽灵是无法被看到的,想要看到它们,必须先成为它们的同类。伊莱在这一页下方添加了注释,提到了游骑兵带回的那段录音:
我们尝试让一名拥有完整记忆功能的个体,与一名患有严重失忆症的个体进行意识同步……我们将这些健康个体称为“原型”……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治愈失忆症。
伊莱起初不明白这个实验的意义,但现在他理解了。在日记中,他借用了荣格理论,只是为了更方便地解释。柏庭认为(或者发现了),虽然瘟疫能够剥夺人的认知,但它仍无法动摇更深层的心理结构,只要人类还存在于地球上,它就无法撼动。这部分就是集体无意识,那些人类无法意识到,也无法遗忘的东西,因此成了瘟疫的盲区。在集体无意识之上,是个人无意识,包括所有被遗忘或被压抑的过去,常以梦境的形式出现,可以说是一种容器。那些被瘟疫抹去的记忆可能并未丢失,而是被转存在某个未知的地方。最后,伊莱怀疑,这些“电子幽灵”可能并非自然产物,而是人类在触碰某种禁忌时,自己制造出来的。
但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也是他无法自圆其说的困惑:这到底是如何实现的?以人类的科技水平,绝对无法达到创造“电子幽灵”的程度。那么,问题可能不在于实验出错,而是整个世界。
伊莱的推理在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下一页赫然写着一句话:摧毁研究设施。
当他看到这句话时,深藏的记忆仿佛被突然唤醒。他想起醒来的地方,可能是柏庭那座研究设施的废墟。而他自己,恐怕就是这本笔记的编写者——
他就是伊莱·哈尔文。
坦白说,当他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时,内心并没有太多波澜。幸运的是,他至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再次从背包里取出那张难以理解的地图,确认自己是从柏庭研究设施出发(地图上用红色圈标记),而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在西南方向的市中心。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块区域被黑色笔圈出,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电子幽灵”。
他心中涌现出一个或许可以称得上疯狂的想法。
几乎没有犹豫,他收拾行囊,将那本记事簿放在贴身便于取出的地方,踏着夜色前去实践他的想法。他想再去一次那些“电子幽灵”聚居的地方,倒并不是他不爱惜生命,而是他冥冥中感受到,自己已经得到了真相的认可。这次,他不会逃离,而是融入他们,一睹这些在无人之境中孤独舞蹈的灵魂们,到底是什么样。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这绝对是他此生看到的最为难忘的景象。无数人形生物站在沉寂的街道上,朝远方眺望过去,它们浑身散发着微弱的白色荧光,照亮了整座因电力断供而漆黑不见五指的城市。这些生物没有攻击他,就算他向前走去,与它们擦肩而过,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在庆幸中感到一丝悲哀,这说明自己已经成为了它们的同类,但这种感觉并没有预想中的灾难性,他仍然保有思考能力,也许只是他幸运,在感染症状加深前就做出了选择。和那些生物一样,他也学着向远方眺望,这才发现在那纯粹的夜空中,有一个庞然巨物正不断闪烁着,似乎想引导他往前走去。等他往前走了一会后,那庞然巨物才终于缓慢显形——
那绝不是人类能造出的东西。它以一种颠倒常理的姿态矗立,下窄上宽,宛如一座倒置的塔楼,在城市破败楼房的剪影中显得独特且无懈可击。他这时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将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那个储存了所有遗忘记忆的地方,就是这栋巨型建筑。而眼下的选择几乎没有比这更清晰的了,如果他想揭开真相,就必须进入这座建筑,哪怕这意味着他可能会从现实世界中消失。
他进入了这片未知的领域。
建筑内部异常安静,毫无色彩,视觉在这里被完全剥夺。虽然看不到地面,但脚下依然能感受到踩在实物上的触感。他伸出手,触摸四周,却发现自己被墙壁紧紧包围,狭窄得连手臂都无法完全伸展开。奇怪的是,他依然能够不断前进,毫无阻碍,仿佛困住他的牢笼也随着他一起移动。
突然,他一脚踩空,身体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的听觉和视觉恢复了,但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他能同时看到许多画面交织重叠,有些是日常生活中的温馨片段,有些是静止的图像,还有一些诡异得难以形容。声音不断撕裂、扭曲,拼凑成毫无关联的句子,或者纯粹的情绪表达,污言秽语和孩子的笑声同时存在。这混乱的感官体验虽然持续时间不长,却让他备受折磨。最终,强烈的失重感驱散了这一切,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毫发无损,而刚才的经历如梦般消散。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扇门。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正准备开门,门的另一边突然走出一个男人抢先打开了门。那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低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看到他来了,对方松了口气,笑着说:“呀,找到了。你终于来这里了,我们可是等了很久。”
“这里是哪?”
“这里是剧场的中心,是所有故事的起点,也是所有故事的终点。”戴眼镜的男人站在一旁,示意他进入房间,“请进。”
房间昏暗且封闭,各种大小不一的包裹和杂物随意堆放着。唯独有一样东西格外引人注目——正对着他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只放着一件物品,一副由金属与白色陶瓷碎片制成的面具。显然,这是为他准备的。
他手中拿着面具,仔细观察着。面具顶部写着“殉道者”二字。他深吸一口气,戴上了面具。瞬间,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破旧的杂物间变成了宽敞的剧场,舞台正中心,是卡拉罗城的模型,后方则是被拉上的红色帷幕。坐在前排的两个人也注意到他进来了,转头看向他,他们分别是一位白胡子老人和一位年轻女性。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成功了,伊莱。”白胡子老人站起身,兴奋地走向他,握住了他的手。
“别急着庆祝,我们还有最后一步没完成。”年轻女子提醒道。
“对,你说得对。”老人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情绪,“伊莱,也许你不记得了,但你确实叫这个名字。相信我,你会重新记起一切的。”
这时,女子也走了过来,站在老人身旁。
“首先,我来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理查德,负责所有故事中代表秩序的部分,规则、控制、结构等等;而她叫琳达,掌管故事中的一切混乱、变动与偏移。有时,我们会同时存在。”名叫理查德的老人说道,“正如你所见,这里是一个剧场,所有故事都在这里上演。我们是故事的编写者,而你将去体验这些故事。最终,无论故事如何展开,你都会回到这里。”
“至于为什么你一定回到这里,那是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的精神领域,无论你去往世界的哪一处角落,它都可能会在你附近出现。这里是所有人的最深层人格的栖息地,它不会老化,无法被摧毁。那些被瘟疫剥夺意志的人、丧失了语言与自我的人,仍然有机会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是人类意识存在的底线。”
“现在,来说说刚才的故事。你发明了脑帷装置,这并非徒劳,实际上它已经触及了一半的真相。”白胡子老人继续说道,“不过,混乱执意要打破这个局面,她为你设计了一个挑战,但这并没有动摇你的决心。最终,你揭露了柏庭研究所发生的一切,找到了来到这里的方法,并成功抵达。你将混乱重新归于秩序,这个故事终于以圆满的结局告终。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真相是什么。”
他稍作停顿,回头望向红色幕布下的城市。
“这场瘟疫并非突发的灾难,而是逐渐积累形成的。这个世界存在一种我们看不见但客观存在的力量,它具有双面性,既能表现为善意,也能表现为仇恨。长期以来,社会冲突不断加深,影响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人们沉迷于即时满足,逃避责任,诉诸暴力,甚至依靠药物和幻觉度日,这些都成为一种趋势,导致这股力量开始腐化。最终,它失控,开始反噬人类社会。瘟疫不过是这一切的延续罢了,是社会病理现象的极端爆发。人们开始丧失自我,变成系统中可以随意替换的零件,理性也因此沦丧。人们尝试用无数模型和理论去解释这些现象,从神经层面、语言学到神学等,但他们始终无法触及最深层的本质。因为病根从来不是什么天外来物,而是人类脆弱性的总和。依我看,这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这座建筑也是你说的那个‘客观存在的力量’创造的?”伊莱问道。
“一点都没错。”
“也包括‘电子幽灵’?”
“柏庭借助了这股力量。意识同步的实验从一开始就罔顾人类的主体性,他们将思想视为可以提取、利用、转移的对象,仿佛人只是一种容器。这种傲慢的尝试不仅在伦理上早已越界,更进一步扭曲了这股力量,并导致一堆不可见的‘电子幽灵’在意识转移过程中逃逸,腐蚀幸存者们的思想。”理查德叹口气,似乎对这种事很是无奈,“你可能感觉过,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用怀疑,是因为它们早就找上你了。”
“那么,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故事是这一切的关键,实际上,伊莱,这个想法最早是由你提起的。”
“我?”
“人们在瘟疫灾难中失去那些宝贵的故事,而这里,是创造故事的地方。”理查德似乎很自豪,他指了指伊莱佩戴的面具。
“这座建筑,是集体无意识的象征。所有原型——那些埋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普遍意象——也根植于此。它们超越文化和时代的限制,反复出现,成为故事创作的核心动力之一。为了推动故事发展,有时你会戴上面具,这些面具帮助你扮演应有的角色,但无法阻挡潜藏的混乱。正如人格在光明与阴影之间不断挣扎,故事也只有在秩序与混乱的交替中,才能真正前进。”
“通过不断创造故事,我们有机会逆转这股早已腐化的力量。故事能帮助人们重建价值,让他们找到希望,甚至于创造出一个属于我们的,值得一直去相信的真相。”理查德说道,“我相信有一天,这股力量会稀释瘟疫造成的恶果。到那时候,属于人类的秩序与平衡会再次归来。”
理查德话音刚落,剧院中央突然射出一道光芒。那光芒宛如奇迹,照亮了卡拉罗城的每一个角落。这时,伊莱才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摘下面具,如释重负地说道:“我们确实成功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又该创造什么样的故事呢?”
“希望会是一个比上次美好一点的故事吧。”理查德坐回座位上,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绿色徽章,上面是海维塔的标志,“总不能一直是我在扮演反面角色?”
“我没有异议。”琳达笑了笑。
伊莱大步走向那被灯光照耀的宽敞舞台,他俯视着那座精致的卡拉罗城模型,不知道这次,故事会从这座城市里的哪一个角落开始,是令人振奋的冒险故事,还是更加发人深省的那种类型。不过,有大把的时间够伊莱去想这些事情,这是他一手创造的真相,而他相信独属于自己的那批观众,将在不久后让这个剧院座无虚席。
完
片尾曲:Keane –Your Eyes Op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