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芜与废墟中跋涉了数日,星狮野和小螺丝都已是强弩之末。干涸的水囊、仅剩的几块硌牙的合成口粮,以及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们的警惕,让每一步都变得异常沉重。永恒黄昏的光芒不再仅仅是背景,而成了一种精神上的酷刑,无声地磨损着意志。
“看!前面!”小螺丝沙哑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混合着希望与恐惧的激动。
星狮野抬起头,眯起被风沙刺痛的眼睛。在地平线上,一片更加密集、明显带有规划痕迹的建筑轮廓逐渐清晰。低矮的、由锈蚀金属和粗糙岩石垒砌的围墙,几根歪斜竖立的、散发着微弱昏黄光线的灯柱,以及一根高耸的、顶端有着旋转探照灯的瞭望塔——这一切都标示着前方就是地图上那个被称作“灰烬小镇”的煌廷边陲哨站。
越是靠近,那种被秩序(哪怕是残酷的秩序)所管辖的气息就越是浓烈。空气中开始出现燃烧劣质燃料的刺鼻味道和集中居住区特有的污浊气息。简陋的道路两旁开始出现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和报废机械的残骸。
入口处,两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混合材质护甲、眼神疲惫而麻木的暮裔守卫,拄着老旧的能量步枪,懒洋洋地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他们的目光在星狮野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似乎对他略显不同的气质和破烂衣物下依旧挺拔的身形感到一丝好奇,但很快就被惯常的冷漠所取代。缴纳了一小块从路上捡到的、品质低劣的辉石碎块作为“入镇费”后,两人被不耐烦地挥手放了进去。
踏入灰烬小镇,星狮野仿佛踏入了一个压抑的、缓慢燃烧的噩梦。
街道狭窄而泥泞,两旁挤满了低矮的窝棚和简陋的店铺。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暮裔居民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游荡,或蹲在墙角,机械地进行着一些毫无希望的劳作。昏黄的光线无法照亮角落的阴暗,只能给所有事物蒙上一层绝望的橘黄色调。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劣质酒精、腐烂食物和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怨愤。
这里比赤骸禁域的纯粹荒芜更令人窒息,这是一种被体制化、被豢养、被缓慢榨干的绝望。
突然,一阵尖锐的呵斥声和哭喊声打破了小镇沉闷的死寂!
“交不出来?这个月的辉石配额已经宽限你们两次了!真当煌廷的仁慈是无限的吗?”一个嚣张的声音吼道。
星狮野循声望去,只见街道前方,三名穿着标准制式暗黄色盔甲的煌廷士兵正围着一对暮裔老夫妇。士兵的盔甲虽然有些磨损,但比起镇民和门口守卫,已然是天壤之别。为首的士兵手里拿着一个能量读数器,正不耐烦地敲打着老人颤抖着双手捧出的、少得可怜的几块小辉石。
“大人...求求您...矿脉越来越深,越来越危险...实在...实在挖不到更多了...”老翁苦苦哀求,老妪则在一旁低声啜泣。
“少废话!挖不到就拿别的东西抵!我看你这老窝棚的支撑梁还能拆下换点废金属!”士兵一脚踢翻老人身边的破旧箩筐,里面的工具和少量生活用品散落一地。
周围的暮裔居民们远远地看着,脸上交织着恐惧、麻木和一丝压抑的愤怒,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这种场景显然并非第一次发生。
星狮野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体内那股黑暗的力量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开始不安地涌动,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发出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嘶鸣。一种冰冷的、毁灭的冲动试图攫取他的理智。
小螺丝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用气声哀求:“别!别去看!别惹事!我们惹不起他们!快走!”
但已经晚了。
一名士兵粗暴地推搡老翁,老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老妪惊叫着扑上去。
就在那一刻,星狮野体内躁动的力量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并非他有意控制,更像是一种因极度愤怒而产生的失控!
嗡!
一股无形的、扭曲的力场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范围极小,只有几步的距离,但效果惊人!
那三名士兵盔甲上的灯光猛地闪烁起来,能量读数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后瞬间黑屏!他们佩戴的简易通讯器里爆出一阵杂音!连他们手中能量步枪的充能光泽都瞬间黯淡了下去,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抑制!
力场一闪即逝,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所有人都愣住了。士兵们惊疑不定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的暮裔也感受到了那瞬间的异常,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感。
星狮野猛地惊醒,立刻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黑暗力量压回深处,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差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暴露!
然而,那瞬间的异常已经引起了注意。为首的士兵抬起头,锐利而警惕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星狮野这个陌生的、刚刚力量失控源头的脸上。星狮野那尚未完全收敛的、冰冷锐利的眼神,以及他身边与其他暮裔格格不入的气质,让他显得格外可疑。
“你!”士兵用恢复功能的步枪指向星狮野,“刚才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星狮野心念电转,压下所有情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畏惧(这很大程度上是力量反噬带来的虚弱):“我...我不知道...刚才突然有点头晕...”
士兵狐疑地盯着他,又看了看刚刚恢复正常显示的读数器,上面并没有检测到明显的非法能量峰值(黑暗力量的特性使其难以被常规设备捕捉)。他可能更倾向于认为是自己的装备突然出了点故障。
“哼,滚远点!别在这里碍眼!”士兵似乎不想再多事,骂骂咧咧地转回头,继续对着那对老夫妇吼道:“算你们走运!明天!明天要是再交不够配额,就把你们扔进废料处理厂!”说完,狠狠瞪了星狮野一眼,才带着手下骂咧咧地离开。
危机暂时解除,但星狮野知道,自己已经被注意到了。
小螺丝几乎软倒在地,拉着星狮野飞快地逃离了那条街道,躲进一个堆满废弃零件的偏僻角落。
“你疯了!你刚才差点把我们全都害死!”小螺丝压低声音,又急又气。
星狮野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感受着体内依旧有些紊乱的力量。刚才的失控让他后怕,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股力量的危险性和难以控制。它不仅仅是工具,更像是一个寄宿在他体内的、拥有自身意志的可怕存在,会放大他的情绪并伺机反噬。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打听消息,然后尽快离开。”星狮野的声音有些沙哑。
小螺丝惊魂未定地点点头:“我知道有个地方,以前是‘观星者’的小型观测点,后来废弃了,在镇子边缘,平时没什么人去。”
所谓“观星者”的遗迹,其实只是一个半埋入地下的、破损严重的圆形石屋,屋顶早已坍塌了一半,露出昏黄的天空。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无法搬走的、固定在地上的石制仪器基座,上面刻满了风化的、难以辨认的刻度与符号。墙壁上似乎曾经有过壁画,但大部分都已剥落损毁。
这里确实很偏僻,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
星狮野靠墙坐下,试图平复呼吸和体内躁动的力量。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布满污垢和裂纹的墙壁。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一面相对完整的墙壁下方,虽然被厚厚的灰尘覆盖,但仍能辨认出一些模糊的壁画痕迹。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袖子用力擦拭着那片墙壁。
灰尘簌簌落下,模糊的图案渐渐清晰——
那是一片浩瀚的星空,无数星辰用不知名的荧光颜料绘制,即便历经岁月,仍散发着极微弱的、不同于夕界黄昏的光芒。而所有的星辰,其流转的轨迹、其光芒延伸的方向,都汇聚向画面中央的一个点。
那里,绘制着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辉的、复杂而神圣的...
心脏图案。
星辰之心。
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星狮野如遭雷击,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一个石座上也浑然不觉。他的心脏疯狂跳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
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石屋的墙壁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闪烁的记忆碎片——
他仿佛站在无尽的虚空之中,脚下是璀璨的星河。无数星光向他涌来,融入他的身体...不,是融入他“曾经”的身体。一种无比庞大、无比沉重、维系着某种宏大平衡的责任感压在他的心头。他是核心,是支点,是...心脏。
一个温和而悲伤的声音在记忆中回荡:“...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星零?成为这永恒运转的囚徒...”
另一个更加古老、更加深邃的声音回答道:“...这是契约,是平衡的代价...”
“星零...”星狮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那个名字不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带回了海啸般的情感冲击——荣耀、孤独、巨大的责任、还有...一丝对自由的渴望。
“喂!你怎么了?”小螺丝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连忙扶住他。
星狮野猛地回过神,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壁画依旧在那里,星辰依旧汇聚向心脏。但那幻象和记忆的碎片却无比真实。
观星者...他们观测的不仅仅是星辰,而是宇宙的运转法则?他们知道“宇宙心脏”的存在?这幅壁画描绘的就是他(星零)曾经的使命?
为什么这一切会出现在夕界的一个边陲小镇?
越来越多的谜团涌现,但有一点变得清晰:他追寻的过去,与这个永恒黄昏的国度,存在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就在星狮野沉浸在震撼与困惑中时,小镇那简陋的治安所里,一份报告被呈送到了此地最高长官——监察使洛特的桌上。
洛特是一个典型的煌廷下层官僚,穿着笔挺但材质普通的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因长期处理琐事和面对上位者而产生的、混合着傲慢与焦虑的神情。
报告由今天在街上遭遇“设备异常”的小队长提交,详细描述了那个陌生面孔的出现、其可疑的眼神、以及当时难以解释的设备集体短暂失灵现象。报告末尾,小队长谨慎地提出猜测:怀疑其可能是未登记的流放者或能量变异者,建议进行调查。
“能量异常?流放者?”洛特用手指敲着桌面,皱起眉头。他管理的这个小镇枯燥乏味,最大的功绩就是按时上交辉石配额,不要出乱子。任何潜在的“不稳定因素”都是他仕途上的污点。
尤其是最近上面一再强调,要严密监控所有异常能量活动和陌生面孔,据说是为了应对日益活跃的“残响”组织的威胁。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洛特很快做出了决定。他不能调动太多兵力引起恐慌,但必须处理掉这个潜在麻烦。
他按下通讯器,冷声道:“通知‘清道夫’小队,有一个疑似危险流放者出现在灰烬小镇,坐标已发送。目标可能具备轻微能量干扰能力。要求:秘密抓捕,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所谓的“清道夫”小队,是煌廷处理这类“脏活”的特殊部队,高效、冷酷、且从不留下记录。
命令下达,洛特稍微安心了一些,继续低头处理他的文件,仿佛只是下令清除了一窝害虫。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试图清除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此刻,在废弃的观星者遗迹中,星狮野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永恒不变的黄昏天空。他体内的黑暗力量似乎因刚才的记忆冲击而暂时平复,却变得更加深邃,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暗海。
他并不知道,煌廷的视线已经聚焦于他,死亡的网正在悄然撒下。
但他的直觉,那历经毁灭与重生磨砺出的本能,已经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危险,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