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初是以一片模糊的、过度曝光般的亮白色,闯入天音的记忆的。
然后是某种遥远而规律的、沉闷的轰鸣声,以及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广阔感。
那是在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年幼的她整张脸几乎都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鼻尖被压得扁扁的,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又迅速被抛在后面。家人为她戴着的儿童墨镜有些过大,总是滑落到鼻梁中段,但她固执地没有去推它。
就在那短暂的、墨镜滑落的瞬间,没有滤光片保护的眼睛,捕捉到了窗外那一抹惊心动魄的蓝。
一望无际。
那是她贫瘠的词汇库里所能找到的唯一形容词。湛蓝的天空在远处与另一种更为深沉、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蓝色缝合在一起,形成一道锐利而平坦的线。阳光碎金般洒落,在那片巨大的蓝色画布上跳跃,光芒强烈得几乎要刺痛她敏感的眼睛。
家人慌忙为她戴好墨镜,轻声责备着“对眼睛不好”。
但就在那惊鸿一瞥中,某种东西已经深深地、永久地烙在了她的心底。
海。
那片广阔无垠的蓝色,成了她心中执念的源头,一个遥远而明亮的梦。
十年过去了。
梦,依旧遥远。而现实,是更加坚固的壁垒。
十七岁的天音,生活在一座几乎终年不见如此猛烈阳光的北方城市。冬季漫长,雪是常客。这似乎是对她天生畏光、肤色雪白的一种微妙保护,但也成了将她禁锢起来的、另一重无形的牢笼。
她的房间很整洁,也很温馨,家人倾注了所有的爱意与担忧来布置它。厚重的窗帘几乎常年拉着,过滤掉任何可能伤害她视网膜的过量紫外线。书架上摆满了漫画和轻小说,桌上是最新款的游戏主机和显示屏,旁边散落着一些卡带和手柄。空气净化器低声嗡鸣,保持着恒定的温湿度。
这是一个安全的、被精心打造出来的茧房。
但茧房,终究是茧房。
“天音,外面风大,又刚下了雪,太冷了,对你身体不好。”母亲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我知道的,妈妈。我就待在房间里。”天音应着,声音轻软。她正坐在屏幕前,操控着游戏里的角色在一片像素方块构成的世界里奔跑。她熟练地砍树、挖矿,最终跑到一片由代码生成的、无限延伸的蓝色水体前。
游戏里的海,不会反射刺眼的阳光,也没有震耳欲聋的潮声。它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像素波浪单调地起伏着。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退出了游戏。
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孤独感,像窗外无声堆积的雪,悄然弥漫在整个房间。十年了,漫画里的主角换了一茬又一茬,游戏通关了一遍又一遍,窗外的树木长了年轮,而她的大部分世界,依然只有这个房间的大小。
偶尔,极其偶然的几次,她曾尝试偷偷跑出去。最远的一次,她走到了公寓楼下的花坛边,只是摸了摸冬日里枯萎的玫瑰枝条,就被匆忙找来的父亲带了回去。那次,一向温和的父亲发了很大的火,母亲则抱着她哭了很久。之后,家里的门窗检查得更勤了。
她理解家人的恐惧。白化病带来的,不仅仅是异于常人的外表和畏光,还有潜在的视力问题和比其他孩子更脆弱一些的免疫系统。他们的爱表现为极致的保护,将她与一切可能的风险隔绝开来。
可是……
她转头看向那厚厚的窗帘缝隙。楼下传来孩子们打雪仗的欢笑声,尖利而充满活力,像小爪子一样轻轻挠着她的心。
今晚,父母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亲戚晚宴,再三叮嘱后,留下她一个人在家。这种机会,太少太少了。
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如同破土的嫩芽,顶开了常年累月覆盖在上面的、名为“听话”的巨石。
就一会儿。她对自己说。就下去一会儿,看看雪。今晚没有太阳,路灯的光应该很柔和。她穿上最保暖的羽绒服,戴上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帽子和围巾,还有一副专门用于夜间外出的、透光率更低的护目镜。她像个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锁,溜出公寓,心跳快得像揣了只兔子。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着一种清冽的、自由的味道。
成功了!
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这是她在房间里永远听不到的声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嚣都被这厚厚的白色绒毯吸走了,只剩下一种庞大的、温柔的寂静。
路灯昏黄的光线洒落在雪地上,将每一片雪花都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抬起头,能看到无数细小的雪粒如同精灵般,在光柱中无声地旋转、飘落。
她伸出戴着绒线手套的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慢慢融化成微小水滴。
她在无人的人行道上小跑了几步,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属于自己的脚印。她甚至尝试着团了一个小小的雪球,笨拙地扔向远处光秃秃的树干,雪球“噗”地一声散开,落下细碎的雪末。
快乐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奢侈。
玩得累了,身体也开始感到冬夜的寒意,她走到小区公园里的一张旧木长椅旁,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积雪,坐了下来。
稍微拉下一点围巾,她呵出一口白气,满足地仰起头,望着飘雪的天空。城市的光害让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种沉闷的橙红色,但此刻,在她眼里,这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议。
路灯的微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雪花停留在她白色的睫毛和发丝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那瞬间,她确实像是一个偶然降落在凡间雪夜里的天使,纯净,易碎,散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宁静光芒。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开了,自动门“叮咚”的提示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个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很高,但有些驼背,显得没什么精神。他穿着深色的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一步步踩在雪里,朝着这边走来。
天音的好奇心被微微触动。这么晚了,他一个人从便利店出来?买了什么呢?是和她一样,偷偷跑出来的吗?
男生的脚步不快,似乎对去哪里毫无所谓。随着他慢慢走近,路灯的光照亮了他更多的细节。
他的头发有些乱,眼神低垂着,看不到里面的神采,只能感受到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是冷漠,而是一种……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颓废。就像一台耗尽了电量、却还在勉强运行的机器。
天音的视线掠过他的脸,最终停留在他羽绒服拉链的拉环上。
那里挂着一个钥匙扣挂件。
挂件的造型非常熟悉——一个绿色的、像素风格的方形草块。
是《Minecraft》里的草方块!
天音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这个游戏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在那个由方块构成的世界里,她可以自由地建造任何东西,包括她梦想中的海边小屋。这个小小的挂件,像是一个隐秘的接头暗号,突然出现在这个雪夜,这个陌生男孩的身上。
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亲切感,混合着对他那副空洞神态的好奇,让天音几乎没怎么犹豫。
就在男生即将经过长椅的那一刻,天音站起身,轻声开口叫住了他。
“那个……”
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地上,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足够清晰。
男生停下脚步,有些迟缓地转过头。他的眼神终于聚焦,落在天音身上。看到她那异于常人的全白容貌和护目镜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讶异,但很快又湮灭在那片空洞里,似乎连惊讶这种情绪都懒得维持。
“请问……”天音指了指他衣服上的挂件,护目镜后的眼睛因为好奇而显得亮晶晶的,“你也玩《Minecraft》吗?”
男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挂件,又抬眼看看她,似乎花了点时间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最后,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他的反应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敷衍。
但天音并不气馁。她歪了歪头,问出了那个从看到他第一眼就藏在心里的问题。
她抬起手指了指他的脸,语气纯粹是好奇,不带任何冒犯: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空洞呢?”
“明明拥有着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的自由,”她想,“为什么眼神却像被关在了另一个看不见的房间里?”
男孩,李生,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来自一个深夜独自坐在雪地长椅上的、打扮奇特、看起来同样奇怪的女孩。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神情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愕然、些许不快,以及更深层次疲惫的复杂表情。他皱起了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跟一个陌生人无从说起,也没必要说起。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这个白得像雪一样的少女一眼,什么也没回答,转身继续朝前走去,黑色的身影慢慢融入了远处的夜色和雪幕之中。
天音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并没有因为被无视而感到失落。
相反,她觉得很有趣。
那个挂件,还有他那双空洞却似乎藏着什么故事的眼睛,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雪,还在静静地下着。
这个冬夜,似乎因为这次短暂的邂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重新坐回长椅,心情莫名地轻快了一些。直到感觉身体快要冻僵了,她才起身,踩着来时的脚印,小心地返回那个温暖却封闭的家。
没有人发现她这次小小的冒险。
躺在床上,她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却不时浮现出那个绿色的方块挂件,和那个男生颓废又空洞的眼神。
“真奇怪的人。”她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梦里,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似乎第一次,旁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像素风格的人影。
而另一边,李生回到自己杂乱无章、窗帘紧闭的房间,将便利店买来的速食食品扔在桌上。他脱下外套时,手指无意识地碰触到了那个草方块挂件。
他停顿了一下,眼前闪过雪地里那个白得耀眼的少女,和她那双透过护目镜、清澈而直接地望过来的眼睛。
还有那个直白得有些刺耳的问题。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空洞呢?”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挂件连同外套一起扔到椅背上,将自己摔进电脑椅里。
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但某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扰动,已经在那片死寂的空洞里,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冬夜还很长。
但有些相遇,一旦开始,便会悄然改变后续所有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