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海底隧道近乎崩溃的线上经历后,李生感觉自己像是被重新抛回了一片更深的迷雾之中。但与之前纯粹的麻木不同,这次迷雾里掺杂了太多难以辨明的情绪:羞耻于自己的失控,困惑于天音那沉默却有效的安抚,以及……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彻底忽略的,想要确认些什么的冲动。
他依旧没有主动上线游戏。那个图标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一角,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他害怕再次被拖入那些冰冷的回忆漩涡,但另一方面,天音最后那句平静的“晚安”,以及那份不求回应的理解,又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他心上,带来一种陌生的牵绊感。
他开始更频繁地想起她的话。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家里太安静了,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她躲在阴影里剧烈咳嗽的样子,和她捧着热姜茶时小声说的“谢谢”。
这些画面碎片,以前只是作为“一个奇怪的邻居”的标签存在,如今却似乎有了更具体的重量。他试图想象,终日被禁锢在一个房间里,只能通过一方屏幕去构建梦想中的景象,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那是一种与他自我放逐的封闭截然不同的、被迫的孤独。他的世界是灰色的,是自我选择的废墟;而她的世界,似乎是在渴望色彩的边缘,被一层透明的、却无比坚硬的玻璃罩子隔绝着。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微的酸涩感。他依旧觉得她麻烦,觉得她打破了自己死水般的平静,但某种类似于“同情”或“理解”的东西,正极其缓慢地渗透着他坚硬的外壳。
又是一个深夜。李生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被路灯照得昏黄的、空无一人的小路。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应该像前几天一样,待在房间里,用睡眠或麻木对抗时间。
但是。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几乎是机械地套上外套,拿起钥匙,走出了房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向那个熟悉的方向。
不是直奔便利店。他的脚步,在那张旧木长椅前停了下来。
长椅空着,落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站在那里,犹豫了几秒钟。内心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嘲笑他这种愚蠢的行为。你在期待什么?她怎么可能天天出来?
但另一个更固执的念头压过了嘲笑。他只是……出来透透气。顺便……等等看。万一呢?
这个“万一”的想法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轻微的自我厌恶,但他的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选择。他走到长椅边,用手拂去上面的霜粒,然后坐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带着明确预期地,坐在这里等待她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透过衣物侵蚀进来。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内心充满了矛盾和自我质疑。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意义的等待和寒冷打败,准备起身离开时——
一个带着惊喜和不确定的、轻轻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灰生?”
李生猛地抬起头。
天音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身上依旧是厚厚的羽绒服和围巾,护目镜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写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她似乎也是刚到这里。
“……嗯。”李生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但最终没有,只是略显僵硬地看着她。
“你……”天音小心地走近几步,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你是在……这里休息吗?”她似乎不敢直接问“你是在等我吗”。
李生沉默了一下。他无法承认那个过于直白的答案,但也无法撒谎。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回答:“……外面空气……还行。”
这话说得极其勉强,甚至有些可笑。冬夜寒冷的空气有什么“还行”的?
但天音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开心的话,眼睛弯了起来,即使隔着护目镜也能感受到她的笑容。她走到长椅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次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一些。
“嗯!虽然冷,但是很清爽!”她用力点了点头,附和着他蹩脚的理由,语气轻快。
李生没有躲开。他能闻到她身上带来的一点点淡淡的、像是衣物柔顺剂的味道,混合着冬夜清冽的空气。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不同。没有了之前那种紧绷的、一方总是试图逃离的张力。一种罕见的、近乎平和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天音似乎感受到了他今天不同于以往的冰冷,胆子也大了一些。她没有立刻拿出平板电脑,而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开口:“灰生。”
“嗯。”
“谢谢你。”
李生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她:“……谢什么?”他什么都没做。
“就是……谢谢。”天音低下头,手指绕着围巾的流苏,“谢谢你上次……嗯……在游戏里,陪我看鱼。”她巧妙地避开了他当时的狼狈,只提取了最后那片刻安静的陪伴。
李生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没想到她会为那个道谢。明明是他搞砸了一切,是她安抚了他。
“……没什么。”他生硬地回答,转回头看着前方。
“其实,”天音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他听,“有时候,只是有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李生内心某个紧锁的盒子。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她安静的陪伴会对他产生那样大的效果。因为那也是她所渴望的。对抗那种“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孤独感,有时候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存在的证明。
他再一次,深刻地理解了她那份被禁锢的孤独。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天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响起。
“……海,”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真正的海……风很大,浪声也很大。和游戏里……完全不一样。”
天音猛地转过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外面”的事情,而且是关于……海。
“真的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风很大?是不是会很冷?浪声……是什么样的?是哗啦哗啦的声音吗?还是……”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像个渴望听到故事的孩子。
李生看着她那副急切的样子,内心那股一贯的冰冷和抗拒,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他努力回忆着那片早已被尘封的记忆里的海。
“……嗯。风很大,带着咸味。”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依旧低沉,却没有了往常的不耐烦,“浪打上来的时候,声音很响,不是哗啦,是更沉的……轰隆声。有时候,会觉得整个地面都在震。”
他描述得并不生动,甚至有些贫乏,但对天音来说,这已经是无比珍贵的、来自“真实世界”的信息。她屏住呼吸,听得极其专注,仿佛要通过他的话语,在脑海里构建出那片波澜壮阔的景象。
“咸味的风……轰隆声……”她喃喃地重复着,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已经透过冰冷的城市夜空,看到了那片她魂牵梦萦的蓝色。
就在这时——
“天音!!”
一声尖锐、焦急、甚至带着愤怒的女声,如同冰冷的利刃,骤然划破了这片刚刚建立起不久的、温和的氛围。
李生和天音同时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向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对中年男女。女人穿着家居服,外面只匆忙套了件大衣,脸上写满了惊慌、愤怒和难以置信。男人站在她身后,脸色同样铁青,目光严厉地钉在李生身上。
是天音的父母。他们显然发现了女儿不在房间,找了出来,并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精心保护、体弱多病的女儿,在寒冷的深夜,和一个看起来颓废不堪、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一起。
天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妈……爸爸……”
李生的心猛地一沉。刚刚那一丝罕见的、近乎温暖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麻烦降临的预感。他也跟着站起身,下意识地想拉开和天音的距离。
天音的母亲已经快步冲了过来,一把将天音拉到自己身后,用一种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生,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是谁?!你对我们天音做了什么?!这么晚你带她在这里干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过来。
“妈!不是的!他是我……”天音急忙想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你闭嘴!”母亲厉声打断她,目光从未离开李生,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有害的东西,“跟我回家!现在!立刻!”
李生站在原地,承受着那充满厌恶和警惕的目光。他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们只是在这里聊天?说他在给她讲海?在对方父母眼里,这一切恐怕只会显得更加可疑和不可原谅。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席卷了他。看吧,果然会是这样。他这种人就该待在阴影里,任何试图接近正常世界的举动,最终只会带来麻烦和冲突。
天音的父亲也走了过来,他没有像妻子那样情绪激动,但眼神更加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了一眼李生,那目光让李生感到一阵寒意。然后,他沉声对妻子说:“先带天音回去。”
“走!回家!”母亲死死攥着天音的手腕,几乎是将她拖着往家的方向走。
“妈!你听我说!灰生他不是……”天音挣扎着,回头看向李生,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愧疚和泪水。
但她的声音被母亲的斥责和拉扯淹没了。
李生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天音被她的父母几乎是押送着带走,那白色的、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那么无助。
最后,只剩下天音的父亲还站在他面前。
两个男人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和寒意。
天音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审视的目光看了他足足有十几秒,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不认可和深深的隔阂。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
只剩下李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寒冷的冬夜里,站在那张空荡荡的长椅旁。
刚刚那一点点罕见的、理解与连接的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现实冲突彻底击得粉碎。
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残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和愚蠢。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