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完游戏好友后的三天，李生没有再在深夜出门。
一种强烈的、近乎恐慌的退缩感攫住了他。手机里那个静静躺着的游戏APP图标，像一只窥视的眼睛，时刻提醒着他那晚一时冲动做出的、越界的决定。他害怕看到那个ID亮起，更害怕它永远灰暗。这两种可能性都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虑。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藏在房间的寂静里，试图用更长时间的昏睡和更彻底的麻木来抵御这种陌生的情绪扰动。桌上的那颗蓝色糖果，被他扔进了抽屉最深处，眼不见为净。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倒带。
第四天夜里，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对自身懦弱的厌弃感，促使他再次打开了那个游戏。动作僵硬，像是打开一个可能装有爆炸物的盒子。
登录。好友列表加载。
那个ID，亮着。状态显示：游戏中 - 海边城堡计划。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节奏瞬间紊乱。她在线。而且，正在那个她曾热情洋溢向他介绍、并邀请他前往的世界里。
几乎就在他上线的同时，一条消息从游戏内置的聊天框里跳了出来。
【天音】：「灰生？是你吗？」 消息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游戏里表示开心的表情符号。
李生盯着那行字和那个跳跃的表情，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久久无法落下。该说什么？说他只是不小心点开了？说他马上就走？
在他犹豫的间隙，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天音】：「要过来看看吗？我挖通了海底隧道的另一头！发现了一个超大的珊瑚礁！」
她的语气透过文字，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熟悉的、试图分享的热情和小心翼翼。
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打字，删除。再打字，再删除。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抵抗般，极其缓慢地敲下一个字。 【灰生】：「好。」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一股冰冷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他答应了。他再次踏入了这片曾经属于他、如今却只余痛苦的领域。
传送请求发送。对方几乎瞬间接受。
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加载完毕后，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他那片荒芜的、从未投入心思建设的单人存档，而是一个色彩明丽、充满生机的世界。
蔚蓝的像素海水在屏幕上方荡漾，阳光透过水面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正站在一条宽敞的、由玻璃构筑的海底隧道中，隧道壁外，各式各样的热带鱼群悠然游过。隧道内部铺设了轨道，甚至还有矿车。远处，一座规模已然不小的城堡轮廓依偎在海边，正是天音之前给他看过的那个。
【天音】：「这边！」 一个游戏角色从不远处的隧道尽头跑过来，停在他面前。角色穿着蓝色的皮革外套，白色的头发——显然是天音按照自身形象精心装扮过的。
李生操作着自己的角色（一个默认皮肤，他甚至懒得更换），僵硬地站在原地。熟悉又陌生的方块世界，精致用心的建造，以及那个代表着“天音”的角色……所有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割裂感。
【天音】：「跟我来！珊瑚礁在那边！」 天音的角色兴奋地跳了几下，然后沿着隧道向前跑去。
李生操作着角色，机械地跟上。他的手指像是生了锈，操作变得极其笨拙，甚至好几次撞在隧道壁上。他的视线无法聚焦在那些美丽的景观上，反而像是透过屏幕，看到了更遥远、更模糊的过去。
曾经，也有一个人，会这样兴奋地带着他去看新发现的景观。 曾经，他们也曾在某个世界里，一起规划、一起建造、一起大笑。 那些被刻意深埋的、染着欢笑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沉船上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浮，带着窒息般的压强。
【天音】：「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天音的角色停在隧道尽头的一个巨大玻璃观景厅前，外面是五彩斑斓、生机勃勃的珊瑚礁，各种颜色的珊瑚丛中穿梭着奇特的海洋生物。
李生没有回应。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屏幕上的色彩在他眼中开始扭曲、旋转，变得光怪陆离。心脏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的痛感。
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游戏上，集中在天音的文字介绍上，但做不到。那些过去的欢声笑语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最终与某个冰冷绝望的结局画面重叠——
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他猛地松开鼠标，向后靠在椅背上，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似乎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声，盖过了一切。
不行……不行…… 他痛苦地闭上眼，手指紧紧攥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就不该进来！他不该触碰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东西！他只想逃，立刻，马上退出这个游戏，切断这一切联系！
就在他颤抖着手，几乎要强制关闭游戏电源的那一刻——
游戏里，他的角色旁边，天音的角色安静地坐了下来。
没有催促，没有疑问。
然后，一行白色的文字消息，静静地出现在聊天框里。没有表情符号，语气平静而温和，与之前的雀跃截然不同。
【天音】：「如果不舒服的话，不用勉强哦。」 【天音】：「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天音】：「看看鱼游过去，就好了。」
李生猛地睁开眼，汗水滑落，刺痛了他的眼角。他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又看向屏幕。
他的角色依旧僵硬地站着。而天音的角色，就安静地坐在旁边，面朝着玻璃窗外的珊瑚礁，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缓慢游动的鱼群，和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的陪伴。
她没有问“你怎么了”，没有说“没关系”，更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扫兴的情绪。她只是……察觉到了。用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极其敏锐且体贴的方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并且，给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应对方式——停下，什么也不做，只是陪伴。
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和眩晕，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理解与安静面前，奇异地、缓缓地停滞了势头。
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耳边的鸣叫声逐渐减弱。冷汗依旧黏腻，但那股冰冷的恐惧潮水，似乎开始缓慢退去。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手指重新放回鼠标上，但不再是急于逃离，而是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操作着自己的角色，也在玻璃窗前，坐了下来。
两个像素角色，并排坐在海底隧道的尽头，沉默地望着窗外五彩斑斓的、无声游动的虚拟鱼群。
没有对话。 没有动作。 只是静静地坐着。
时间在方块世界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李生看着屏幕里那些规律游动的鱼，视野逐渐不再旋转。额头的冷汗慢慢变干，带来一丝凉意。内心那片翻腾汹涌的惊涛骇浪，在这片诡异的、由数据和善意构筑的宁静中，一点点平息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
直到天音的消息再次轻轻响起。
【天音】：「好一点了吗？」 依旧没有追问原因。
李生看着这行字，很久，才慢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下回复。手指依旧有些虚软。 【灰生】：「嗯。」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然后，天音的角色站了起来。 【天音】：「那……我今天就先下线啦。」 【天音】：「明天……也许还会上来盖房子。」 【天音】：「灰生，晚安。」
说完，她的角色在原地跳了一下，算是告别，然后很快化作白光，下线了。
游戏世界里，只剩下李生自己的角色，依旧孤零零地坐在那片绚烂的珊瑚礁前。窗外鱼群依旧，海底寂静无声。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而惊悸的梦。
李生久久地坐在电脑前，没有动弹。
屏幕上反射着他苍白、还带着些许冷汗痕迹的脸，和一片空洞的眼神。
但这一次，那片空洞里，似乎掺杂进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是快乐，不是释然。
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有对自身失控的羞耻，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精准地、温柔地接住了的震动。
她看到了他的不堪，他的恐慌，他的冷汗淋漓。她没有试图挖掘，没有试图安慰，更没有逃离。她只是停了下来，陪他坐着，直到风暴过去。
这种方式，是他灰暗人生里从未经历过的。
他原本坚硬冰冷的、抗拒一切的内壳，在那份沉默的理解和陪伴面前，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信任”的东西，如同绝境中的蛛丝，悄然探出头来。
他依旧害怕。 他依旧痛苦。 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绝对地抗拒那个名字，那个ID，以及那个代表着她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连接了。
他缓缓地退出了游戏。
这一次，他没有强制关闭APP，也没有卸载游戏。
他只是让电脑屏幕暗下去，然后独自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
窗外，是城市永不彻底黑暗的夜空。
而他的心里，那片无尽的灰暗之中，仿佛也投入了一缕极微弱的、来自海底隧道深处的星光。
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