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名讳

作者:千夜jin 更新时间:2025/8/27 19:28:48 字数:4305

那颗海盐柠檬糖,依旧静静地躺在书桌的角落,蓝色的糖纸在昏暗里偶尔捕捉到一丝微光,像一个沉默的、未被解答的疑问。

几天过去了。李生(或者,在天音心里,那个被悄悄称为“灰生”的男生)的生活模式并未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白天依旧在昏沉与清醒间的灰色地带徘徊,夜晚依旧被生理需求驱使着走向便利店。

但某些难以言喻的惯性,似乎在悄然形成。

比如,他出门的时间,会不自觉地稳定在那几个特定的、曾遇到过她的时段。 比如,走向便利店的那条路,他的视线会不再仅仅盯着脚下脏污的积雪,而是会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那张熟悉的长椅。 比如,在便利店的货架前,他的手指会在那排热饮上短暂停留,甚至会拿起一瓶,感受一下瓶身的热度,然后再放回去,最终拿起冰冷的啤酒。

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妙的变化。像是程序里被植入了一段无法删除的冗余代码,虽然不影响主体运行,却总是在特定条件下被触发。

今夜无雪,但干冷异常。空气像是被冻脆了,呼吸间都带着刮擦肺管的寒意。

他拎着塑料袋走出来,自动门的“叮咚”声像是某种宣告。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张长椅。

空的。

心里某个地方,极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沉了一下。果然……那种偶遇,本就不该成为常态。他扯了扯嘴角,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他低下头,准备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巢穴。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着的、极其轻微的咳嗽声,从长椅后方靠近灌木丛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李生的脚步顿住了。

他迟疑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天音蜷缩在灌木丛投下的阴影里,几乎是蹲着的,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正用手死死捂着嘴,试图将那剧烈的咳嗽声压回喉咙深处。她的肩膀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即使隔着距离和厚厚的衣物,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李生站在原地,愣住了。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慌乱的情绪极快地掠过心头。她不是没来,而是……躲起来了?因为咳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但随即又停住了。他能做什么?他根本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上前询问?徒增尴尬。直接离开?似乎又显得过于冷漠——尽管他向来以冷漠自居。

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钟里,天音似乎终于勉强压制住了那阵咳嗽。她松开手,大口地喘息着,因为缺氧和用力,露在围巾上方的额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即使隔着她苍白的肤色也能看出)。她抬起头,护目镜片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因剧烈呼吸而产生的水汽。

然后,她的视线对上了正站在几步外、显得有些无措的李生。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

天音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被发现的窘迫和慌张。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站起来,可能是因为蹲久了腿麻,也可能是咳嗽耗尽了力气,她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李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又上前了一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扶,但又僵在半空,最终只是生硬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了一些。

天音扶住旁边的长椅背,稳住了身体。她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虚弱和沙哑:“没……没事……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慢慢走到长椅边坐下,看起来疲惫不堪。

李生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他看着她那副脆弱的样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说的“老毛病”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在撒娇或夸大,而是某种真实存在的、时刻折磨着她的东西。这东西将她困在房间里,甚至在她好不容易偷跑出来时,也不肯放过她。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同情,有无力,还有一丝……因为自身无能(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而产生的烦躁。

“……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他听到自己这样问,语气甚至带上了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责备的意味,“这种天气出来,不是更严重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是在管束她,他有什么资格?

天音却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微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轻声说:“……家里是很暖和。但是……太安静了。有时候,安静得……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孤独,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却重重地砸在了李生心上。

太安静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些话,像一面镜子,瞬间照见了他自己那个死寂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共鸣感再次出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也更加刺痛。原来,被保护性的隔离,和自我放逐式的封闭,最终感受到的孤独,竟是如此相似。

他沉默了。之前那点烦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同病相怜般的压抑。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也走到长椅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但确实是坐下了。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表示他暂时不会离开。

这个举动似乎让天音安心了一些。她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像是为了打破这沉重的沉默,轻声开口:“那个……糖,你吃了吗?味道怎么样?”

“……还没。”李生如实回答。他确实没动,只是把它放在了桌上。

“哦……”天音应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下次有好吃的再告诉你。”

下次。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他们的深夜相遇是一件已经被默认会持续下去的事情。

李生没有接话。他看着前方被路灯照亮的冰冷地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总这样跑出来,家里人不会发现吗?”

“嗯……有时候会。”天音老实地回答,“所以不能待太久。要算好时间回去。”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小的狡黠和无奈,“像完成隐藏任务一样。”

隐藏任务……李生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对他而言,走出家门才是那个艰难得无法完成的主线任务。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次,是天音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问题来得突然,却又顺理成章。认识了(如果这算认识的话),分享了游戏和糖果,甚至目睹了彼此的狼狈,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李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名字。一个代号而已。但名字背后所连接的那些过往……让他本能地抗拒。

他久久没有回答。

天音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抗拒,连忙小声说:“啊,如果不方便的话……”

“李生。”他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又快又低,像是急于把这个步骤完成。说完之后,内心涌起一股混合着解脱和更深的空洞感的复杂情绪。终究还是说出来了。把这个早已蒙尘的名字,交付给了一个深夜徘徊的、奇怪的白色少女。

“李……生?”天音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读音。护目镜后的眼睛眨了眨。“生命的生吗?”

“……嗯。”

“李生……”她又念了一次,然后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可是……我觉得‘灰生’好像更适合你一点点。”

李生(或者说,李生)猛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带着惊愕的目光投向她:“……什么?”

天音似乎被他突然的直视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声音更小了:“就……就是感觉……你好像总是没什么颜色,像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一样……所以,灰生……不好听吗?那我还是叫你李生……”她有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生怕冒犯了他。

灰生。

灰色的……生命。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核心的废墟。她无心的联想,却道破了他最真实的状态。没有色彩,没有活力,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看着她有些慌张的样子,那股惊愕和刺痛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近乎荒谬的无力感。连一个陌生人都能一眼看穿的本质,他自己却还在试图逃避什么?

他转回头,不再看她,声音听不出情绪:“……随便你。”

这算是……默认了这个外号?

天音愣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确认:“那……我可以叫你灰生吗?”

“……嗯。”李生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那……灰生,”天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轻快,仿佛得到了某种许可,“我的名字叫天音。天空的天,音乐的音。”

天音。天空的声音。一个如此明亮、如此轻盈的名字,与她被禁锢的现状形成讽刺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契合了她那份试图穿透阻隔、向往更广阔世界的精神。

李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天音。

他没有说“很好听”之类的客套话,只是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记住了。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空旷无人的小区长椅旁,他们终于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一个是被赋予的,明亮而遥远。 一个是她联想到的,灰暗而贴切。

名字的交换,像是一种无形的契约被签订。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奇怪的陌生人”,向前迈进了微小却坚实的一步。

知道了名字,似乎连带着空气里的某种疏离感也减弱了。

天音看起来放松了许多。她又从她那个小布袋里摸索着,这次拿出的是一个保温杯。“我带了热水出来,”她小声说,像是分享秘密,“咳嗽的时候喝一点会舒服很多。你……要喝一点吗?杯子我洗得很干净的。”她补充道,似乎担心他嫌弃。

李生看着那个递过来的、看起来也很小巧的保温杯,再次陷入了那种无措的境地。接受?似乎太过亲密。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

最终,他摇了摇头:“……不用。你喝吧。”

“哦,好吧。”天音并没有太失望,自己拧开杯盖,小口地喝了起来。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短暂地温暖了她苍白的脸颊。

李生看着她喝水的样子,忽然站起身。

天音停下动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等着。”他生硬地丢下两个字,然后转身快步走向便利店。

几分钟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瓶热乎乎的姜茶饮料。他走到长椅边,将那瓶热饮递到天音面前。

“……喝这个吧。热的。”他的视线看着别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天音看着那瓶冒着热气的姜茶,又看看李生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护目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迟疑地接过饮料,瓶身的热度透过手套传到掌心,一路暖到了心里。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李生没有回应,重新坐回长椅另一端。

天音捧着那瓶热姜茶,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那份温暖。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灰生。”

“嗯?”

“其实……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李生的身体猛地一僵。

温柔?

这个词像是最荒谬的笑话,狠狠刺痛了他。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废物,一个连自己都拯救不了的懦夫,怎么可能和“温柔”这种词沾边?

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语气重新变得冷硬,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尖锐:“……你该回去了。”

说完,他不等天音反应,径直快步离开。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快,更像逃离。

天音抱着那瓶温热的姜茶,看着他几乎是仓惶离去的背影,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离开。

只是坐在长椅上,小口地喝着那瓶他买的、热乎乎的姜茶。

胃里暖和了,连带着身体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她看着李生消失的方向,低声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灰生……”

然后,她又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天音。”

名字在寒冷的空气中交叠,然后缓缓散去。

她低头,看着掌心保温杯盖上凝结的水珠。

今晚,似乎知道了很多事情。

他的名字。 他也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冰冷。

以及,他好像……很害怕被别人说“温柔”呢。

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有得知名字的微甜,有对他过去的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抬起头,望向城市夜晚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灰色的生命啊……”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该回家了。

她站起身,将空的姜茶瓶子仔细地放进垃圾桶,然后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比来时,要沉重一点点,却也……充实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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