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次近乎称得上“不欢而散”的相遇，又过去了几天。
李生的生活依旧保持着固有的轨迹。白天在房间里昏睡，或者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直到夜色深沉，胃部的空虚感催促着他，才套上那件深色的羽绒服，如同梦游般走向便利店。
他试图将那个白发少女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那过于直白的提问，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还有她自己那句关于“房间”的精准比喻，都像是不合时宜的噪音，扰乱了他精心维持（或者说，被迫陷入）的死寂。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奇怪的、不懂边界感的邻居小孩，或许还有点……脑子单纯得过分。无视就好。
但潜意识里，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发生了偏移。
比如，他会下意识地在走向便利店时，目光扫过那张他们两次相遇时旁边的旧木长椅。 比如，在拿起泡面时，手指会短暂地停顿一下，脑海里闪过一句“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的轻软告诫，然后烦躁地把它扔进购物篮。 比如，结账时，他的视线会掠过保温柜里热乎乎的瓶装茶饮，然后又迅速移开。
今晚，他照例拎着装着泡面和啤酒的塑料袋走出便利店。自动门在身后合上，切割开内外两个世界。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埋头离开——
“晚上好。”
声音来自长椅的方向。比之前两次似乎多了点底气，但依然轻柔。
李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停下了脚步。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果然又来了”的轻微烦躁，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微弱的“果然还在”的松懈感？他无法分辨，也不想去分辨。
他慢慢转过身。
天音依旧坐在那张长椅上，这次没有积雪，但她依然包裹得很严实。护目镜和围巾之间露出的些许皮肤，在路灯下白得近乎透明。她看起来比上次状态好一些，至少没有在咳嗽。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着，发出的微光映在她的护目镜片上。
“……你又来了。”李生开口，声音依旧是干涩的，但似乎少了点上次那种尖锐的抗拒，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
“嗯，”天音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平板屏幕，“因为你说夜视药水和……水肺药水会比较好用。”她抬起头，护目镜对准他，“我回去试了，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海底神殿！还拿到了海绵哦！”
她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雀跃，像是在分享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李生沉默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单纯的快乐。那只是游戏里最基础的技巧之一。对他而言，这甚至勾不起任何正面的回忆，只会让那片与游戏相关的记忆废墟显得更加荒凉。
他移开视线，准备像上次一样，生硬地结束对话然后离开。
但天音在他开口之前，忽然把平板电脑稍微转向他这边。
“你看，”她的声音里带着期待，“这是我盖的海边城堡，有了一点进展了。”
屏幕上，是《Minecraft》的游戏画面。一座依傍着大片蓝色水域、用各种石材和木材搭建的城堡雏形矗立着，虽然结构还有些粗糙，但能看出花费了不少心思。城堡面向大海的方向，开了一整排巨大的玻璃窗。
李生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并非因为建筑有多精美，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属于创造者的热情和专注。一种他早已遗失的感觉。
他看到了那片像素构成的海。无限延伸的蓝色方块，单调地起伏着。
“……海。”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说出了一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嗯！”天音用力点头，似乎因为他终于主动说了话而受到鼓励，“虽然只是游戏里的海，但是……看着它，就会觉得心情很平静，好像真的能听到海浪声一样。”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带着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小时候在车里看过一次，就记住了那个颜色。所以……特别想在游戏里造一个能看到海的地方。”
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李音生那片死寂的心湖。他再次看向她，看向她那被护目镜遮挡的眼睛，试图想象那后面是一种怎样的渴望。被禁锢在房间里，只能通过一方屏幕去构建自己梦想中的景象……
某种极其微弱的、类似“共鸣”的情绪，极其短暂地触动了他。虽然他们的境遇截然不同——一个渴望出去而不得，一个能出去却自我封闭——但某种程度上，他们都被困在了某种“房间”里。
他依旧沉默着，但站在原地没有动。这是一种默许，默许了这次对话的延续。
天音似乎感受到了他态度的细微软化，胆子也大了一些。她收回平板，手指在上面操作了几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里摸索着。
“那个……”她拿出一个小东西，递向他这边，“这个，给你。”
李生低头看去。
她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用蓝色玻璃纸包裹着的糖果，糖纸在路灯下反射出微弱的光，像一小片凝固的海水。
“是海盐柠檬味的，”天音解释道，声音有点紧张，“便利店的新品。我……我觉得味道还不错。谢谢你上次告诉我药水的事。”
她的举动笨拙又直接，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试图表达感谢的诚意。
李生愣住了。他看着那颗小小的蓝色糖果，又看看她带着期盼的脸（虽然大部分被遮住），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缓缓蔓延开来。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单纯地、不带任何目的地给他什么东西了？
他应该拒绝。他习惯了拒绝一切外来物，尤其是这种代表着“联系”和“善意”的东西。它们总是伴随着更深的失望和痛苦。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蜷缩了一下，没有动。
气氛有点尴尬。
天音举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似乎想把手收回去。“啊……如果你不喜欢糖的话……”
就在她的手要缩回去的瞬间，李生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极快地从口袋里伸出手，几乎是抢夺般地从她掌心掠过了那颗糖果。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戴着绒线手套的掌心，触感柔软而温暖，与他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他迅速把糖攥进手心，塞回口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然后立刻移开视线，盯着地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谢了。”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天音看着自己空掉的掌心，愣了一秒，随即护目镜后的眼睛弯了起来，即使看不到全貌，也能感受到她在笑。
“不客气！”她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的、未言明的缓和。
李生没有再立刻提出离开。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的黑暗中，但身体的姿态不再那么紧绷。
天音也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又低头摆弄了一下平板电脑。忽然，一阵微弱但清脆的“叮咚”音效从平板里传出来，是《Minecraft》里收集到某种物品时的提示音。
李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朝声音来源瞥了一眼。
天音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对声音很敏感呢。”她笑着说，“是玩太多形成的肌肉记忆吗？”
李生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确实，那些熟悉的音效，曾经刻入骨髓。
天音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击着。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将平板电脑放在了两人之间的长椅上，屏幕朝向李生。
屏幕上，不再是建筑画面，而是一片开阔的像素海洋。视角是在水下，使用了夜视和水肺药水，周围的海水呈现出清澈的蓝绿色。几条像素构成的海豚正灵巧地环绕着游戏角色游动，发出欢快的、电子合成的叫声。
“你看，”天音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轻声，“海豚。它们有时候会跟着你玩。”
李生的目光被屏幕吸引。那些方块构成的海豚，笨拙又可爱地跳跃、游动。阳光透过水面，洒下斑驳的光斑。整个画面有一种简单而宁静的魅力。
他很久没有……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游戏里的景象，而不是为了达成某个目标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只是看着。
他没有说话，天音也不再说话。两人之间，只有平板电脑里传来的、微弱的电子海豚鸣叫和水流声，以及冬夜寒冷的空气。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粘稠。
对于李生而言，这片虚拟的、像素化的海洋，这个身边安静坐着的、奇怪的白色少女，还有口袋里那颗硌着大腿的、蓝色玻璃纸包裹的糖果……所有这些，构成了一种极其怪异却又无法立刻挣脱的氛围。
它不温暖，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冰冷刺骨。
它无法驱散他内心厚重的阴霾，但仿佛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极其遥远地，亮起了一颗微弱的、蓝色的星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夜风吹来，天音忍不住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声音惊醒了李生。他像是从一场短暂的迷梦中回过神来，猛地站直了身体。
“……很晚了。”他声音沙哑地说，语气重新带上了之前那种欲要逃离的急促，“你该回去了。”
这一次，天音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乖巧地点点头，收起了平板电脑，站起身。“嗯，是该回去了。”
她站在原地，似乎想等他先走。
李生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开。他的脚步依旧很快，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颗海盐柠檬糖，塑料糖纸发出细微的、窸窣的声响。
走出一段距离，他再次鬼使神差地回头。
天音还站在长椅旁，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就是刚才放糖果的那只手掌。然后她抬起头，似乎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回头的他），随即转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向她所住的那栋楼。
李生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口袋里的糖硌得他有些不适。
他忽然想起她平板电脑上那片像素海洋，还有那些环绕游动的方块海豚。
“……海豚……”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然后，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仿佛要甩掉身后那片刻诡异的、不该属于他的宁静。
回到房间，他反锁上门，将自己重重摔进椅子里。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喘着气，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蓝色的糖果，将它扔在桌面上。糖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反射着电脑指示灯微弱的光。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最终，他没有撕开糖纸，也没有把它扔掉。
只是伸出手，将它拨到了桌子的角落，一个不那么起眼，但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像安置一个沉默的、蓝色的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