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雪夜之后,一种微妙的期待感,像悄无声息渗入冻土的春意,开始在天音心底萌芽。
她依旧过着被保护的日子,厚重的窗帘依旧隔绝着过量的光线,游戏和漫画依旧是生活的主要色调。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夜晚,尤其是父母入睡后的深夜,变得不再仅仅是寂静和孤独的代名词。它多了一层模糊的可能性——再次邂逅那个眼神空洞、却挂着《Minecraft》草方块的奇怪男生。
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唯一的线索,是那晚他走出来的便利店,以及他出现的方向。
于是,几天后的又一个深夜,当家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管道偶尔发出轻微的嗡鸣时,天音再次小心翼翼地穿戴整齐,溜出了家门。
这一次,目标更明确了些。她走向那个位于小区转角、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雪已经停了,但寒气更重,空气干冷刺骨。她拉高了围巾,护目镜下的眼睛仔细地扫视着通往便利店的那条小路。
心跳微微加速,混合着做“坏事”的紧张和一种寻宝般的期待。
她在便利店明亮的玻璃窗外徘徊了一会儿,假装看着橱窗里陈列的关东煮模型和促销海报,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周围。店员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太注意窗外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娇小身影。
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就在她脚趾冻得有些发麻,开始怀疑那天晚上是否只是一次偶然,自己是否太过异想天开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上次看到他离开的那个方向,慢慢地走了过来。
还是那副样子。深色羽绒服,双手插袋,低着头,步伐拖沓,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路灯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疲惫阴影。
灰生。
天音在心里默默给他起了个名字,取自那次擦肩而过的“陌生”谐音,也带着一点他身上那种“生生被剥离了生气”的联想。
他果然又来了。
李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径直走向便利店门口。自动门打开,他消失在里面。
天音稍微退后几步,躲到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耐心等待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等他出来之后又要做什么。继续问他那个他没有回答的问题?还是只是……再看看那个草方块挂件?她还没想好。
几分钟后,李生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走了出来,里面装着泡面和啤酒。自动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要去哪里,最终选择了和上次一样的方向——那条通往小区深处、更安静的路。
天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轻声喊道:“喂——草方块先生?”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生的背影顿住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比上次更明显的错愕,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看清了是天音,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
“怎么又是你?”他的声音带着夜色的沙哑,还有一点点不耐烦,“你……总这么晚在外面晃?”
“嗯,”天音走近了几步,目光坦率地迎上他的视线,“家里有点闷。你呢?又来买泡面吗?那个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哦。”她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丝毫没有陌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感。
李生被她这种自来熟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抿紧了嘴唇。“不关你的事。”
“哦。”天音应了一声,并没被打击到。她的视线下滑,再次落在他胸前的挂件上,“你很喜欢《Minecraft》吗?”
李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该怎么摆脱这个奇怪的女孩。最终,他可能觉得无视她反而会更麻烦,才简短地回答:“……以前玩。”
“以前?现在不玩了吗?”天音追问,护目镜后的眼睛眨了眨,“我还在玩哦。最近在盖一个很大的海边城堡,就是材料总凑不够……”
她自顾自地说起了游戏里的事情,抱怨着村民交易的不合理,分享着用红石机关做自动农场的小技巧。她的声音轻快而投入,在冷清的夜里像一串跳跃的音符。
李生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她的声音只是从一片虚无中穿过。但渐渐地,当她说起如何在游戏里第一次找到海底神殿,却被守卫者追得狼狈逃窜时,他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小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勾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他忽然打断了她,声音低沉:“……用夜视药水和水肺药水会简单很多。”
天音停了下来,惊喜地看着他:“对啊!我怎么忘了药水!谢谢你提醒!”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算得上“有用”的话。
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只有寒冷的夜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天音看着他又开始变得游离的眼神,那天晚上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但她感觉到,直接问可能又会让他缩回壳里。
她换了一种方式,轻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好像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很小的房间里。虽然我的房间也很小,”她比划了一下,“但我的房间里,透过电脑屏幕,至少还有一整个方块世界。你的房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的话语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生猛地抬起头,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空洞,而是掠过了一丝剧烈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死水下突然涌起了暗流。痛苦、嘲讽、还有更深沉的疲惫,在那瞬间闪过,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嘲讽的笑:“房间?……呵。你看得倒挺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但是……小妹妹,有些房间,不是你自己想走出去,就能走得出去的。”
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远处无尽的黑暗,眼神再次变得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她无法触及的回忆泥沼。
“有时候……外面的世界,碎了。连带着你自己的一部分,也一起碎在里面了。走出去?”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那笑声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天音怔住了。她从未听过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里面承载的重量,远远超出了她十七年人生所能理解的范畴。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东西。
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那双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颓废和空洞,并非源于懒惰或无病呻吟,而是某种……更沉重、更可怕的东西造成的创伤后遗症。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安慰吗?她甚至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鼓励吗?在那巨大的虚无面前,任何轻飘飘的鼓励都显得苍白可笑。
一阵冷风吹来,天音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随即喉咙发痒,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咳嗽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脆弱,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她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捂住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李生从那种虚无的状态中被拉回现实,他看向咳得满脸通红(虽然被护目镜和围巾遮住大半)、显得异常脆弱的天音,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没事吧?”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看起来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
天音勉强止住咳嗽,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没……没事。老毛病了……不能吹太多风。”
她站直身体,呼吸还有些急促。护目镜边缘似乎因为刚才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了一点水汽。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和之前不同。掺杂进了一丝她的脆弱,和一丝他被迫抽离出来的、笨拙的关切。
李生看了看手里拎着的、装着泡面和啤酒的塑料袋,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的、病弱的白发少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对比感。
一个是他选择的、麻木的、了无生趣的生存方式。 一个是她面对的、似乎充满限制却又努力向外张望的、脆弱却鲜活的生命。
他移开视线,声音生硬地说:“……天气冷,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匆忙了一些。
天音没有再去叫住他。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逃离”的背影,慢慢消化着刚才那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对话。
“外面的世界,碎了……” “连带着你自己的一部分,也一起碎在里面了……”
这些话,像冰冷的刻刀,在她心里留下了清晰的划痕。
她隐约明白了,李生那空洞的眼神背后,是破碎的过往和无法愈合的伤口。那或许比任何物理上的房间都更难逃离。
又一阵冷风吹来,天音裹紧了衣服,也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她的心里不再只有轻快的期待,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思绪。
那个名叫李生的男生,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他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
而自己这个连多看一会儿雪都会咳嗽、被家人严密保护起来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她回头望了一眼李生消失的方向,黑夜吞噬了他的踪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但天音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对她而言,李生不再只是一个有着游戏挂件的、有趣的陌生人。他成了一个谜,一个被困在痛苦过去的、需要帮助的人——尽管他本人可能极度抗拒这种帮助。
对他而言,天音这个雪夜天使般的少女,或许也不再只是一个突兀的、奇怪的打扰者。她那直白的话语和脆弱的咳嗽,可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那片死寂的心湖,即使未能激起波澜,也至少……让那片虚无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扰动。
深夜里,两个孤独的灵魂,再次短暂交汇,然后又各自隐没于黑暗。
但联系的丝线,已经开始悄然编织。
下一次相遇,或许会有所不同。
天音想着,慢慢走回那扇象征着保护与禁锢的家门。她的脑海里,不再是那片一望无际的、孤独的蓝色大海。
而是李生那双空洞的、仿佛承载着无尽黑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