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加油站
车没油了。
从城里带出来的两桶油很快见了底，再回过头来已经开出去老远。
加油站里依旧挤满了车子，车子里依旧空无一人。
此时距离人类消失已经有些日子了，加油站的服务区里散发出各种腐败难闻的气味，并且吸引来无数昆虫与啮齿类动物的取食，刚推开门时，进门的摊位上出了鼓动着腮帮子的老鼠，还有攀附在各种已然腐烂食物上的蟑螂。
我和她收到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所吓，赶忙掩鼻落荒而逃。
我们花了不少时间去钻研加油站油枪的构造，搞了老半天没出油的原因原来是加油设施的保险没开。
而把油桶灌满之后，我和她意识到——现在开始，食物的储存是一个重大问题。
由于电力系统的全面崩塌，一些保质期不长的，或者即时制作的食物已经在这两个星期内腐败殆尽。再加上是夏天，有时候路过城区，空气中还是会飘来难以言喻的气味——我从来没想过食物的腐败还能如此有层次，以至于到之后我甚至都能分辨出哪些气味是由哪种食物腐败而来。
额，话题似乎往猎奇的方向发展了。
总之，罐头与方便食品是我和她首要考虑的东西。
而公路上，可以囤积这种东西的最佳场所，就是加油站。
——或者说，服务区的便利店。
一般而言加油站的便利店不会像城里那样出售过多的即食产品，因此当便利店的铃铛响起，想象中的气味并没有出现。
又或者只是我们习惯了这种味道。
我在货架上拿了两根棒棒糖，塞到旁边的人手上。老婆爱吃甜食，但有时候也会向我抱怨最近体重的增长。
反正按照现在的节奏，以后要是不学会种菜的话，她的体重问题也自然而然迎刃而解了。
所以她也吃的毫无心理压力。
罐头，方便面，午餐肉……我找了个麻袋，装了不少能作为长期储备粮的东西。我还拿了不少看上去是车辆维修需要的中小型工具以备不时之需。至于烟酒……我不抽烟，不过加油站里原来真的会卖酒吗……
她找了个袋子把前台的晕车药和穿口贴带走了一些，之后又去仓库里面转了一圈，而回来时。我看到她脸色有些不对劲。
“这里……好像有人住着。”
啊哈，我就知道不可能只剩下我们两个。
找到同胞的喜悦混杂着一丝对于自身卑鄙想法的愧疚，我走向她向我指出的里屋。
但是我似乎没有察觉到她语气的颤抖。那种声音，就好像在害怕什么一般。
直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有没有阻拦我了，但是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看见的东西。
里屋是的陈设相当老旧，像是八十年代乡村家庭才会有的布置。房间里摆着一张床，没开灯的情况下显得有些昏暗。
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把窗户挡住了，似乎是一块完整的铁皮，而铁皮上面半挂着一片红红的东西。
那是火腿肠的包装，看上去刚被拆开。
有人在这里。
似乎是因为周围突然变得寂静，以及忽然凝滞的空气，我警觉起来。
由于将近两周没有见到其他活人，我的潜意识似乎渴求着再次见到另外一个正常的人类个体，却忽略了最开始也是最必要的提防。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挪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们拿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没必要节外生枝。
回到车上，加油，点火。
处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我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或者我只是想寻求一个最基本的心里安慰，起码让我认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也好。
……虽然，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也没什么不妥。
两方矛盾的挣扎后，我选择把车先停在原地。
起码，让我远远地看一眼。
看一眼就好。
人类终究是社会性动物，报团取暖的本能镶嵌在DNA当中，伴随进化而不断演变。
于是当周遭失去同类时，人会感到不安，感到恐惧，感到……孤独。
我不确定知晓了其他人依旧存活的事实是否会让我感到好受些，但起码能让我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以前看过的末日文总是写主角在末日里过得多好多好，可从来没人写他们该如何克服孤独。
万幸的是我还有她，可悲的是我只有她了。
我转过头，看见她正注视着我，手上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笔记本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皮质的封面布满细密划痕，上面几个疑似烫金的字母已然辨认不出原来模样，呈现出廉价的掉漆感。
她把笔记本递给我。
“房间里拿的。”
那双眼睛啊，那双深邃如秋水般的瞳孔，似乎能穿透我的心灵，直击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哪怕这是一种满怀卑鄙的窥视。
翻开书后，第一页写着一些模模糊糊的文字，似乎是这本日记主人的名字，但它已经被水渍模糊掉了。
前面的内容没什么重要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录，以及一些收账记账的算式。
再往后翻，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的文字。
那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爸妈都变了，变成怪东西了，只剩下我一个。”
“我喂他们东西他们也不吃，也不恼我。他们还活着吗，变成这样了还能活吗？”
“加油站的人全都变成这种怪东西了，没一个长得像样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今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了……不会吧？”
潦草的字迹，混着极为暴躁的文字，但里面透出恐慌。
“完了，真的来了，我认不出我的脸，我找不到我的脸……我……”
后面的文字被划去，纸张被撕扯出几道难看的褶皱。可以看得出笔尖扎破纸面的破口。
一股难言的恐惧忽然从脊梁攀附而上，探入胸腔，狠狠攥住心脏。
我忽然意识到日记的主人正在经历着一种极其可怖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是我之前从来没想象到的。
原来变成怪物的时间点并不是固定的。
过于先入为主的思考让我陷入了某个思维误区，现在回想起来时，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加油站里出来了。
那是半个人。
半个正在扭曲变形的人类。
蝉鸣，在此刻震颤着我的耳膜，让我感到阵阵晕眩。
盛夏午后的烈阳下，那团东西翻滚在加油站前边被烤得发烫的地面上，万幸的是这个距离看不清细节，只能看见他伸出的手似乎是被烤化了般渐渐“溶解”，像拉丝芝士般脱离了自己的原本应该存在的位置。
至于为什么说他是“半个”，因为他是爬出来的。
我的眼睛有些发干，因为不愿意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因为在车里，我听不见他的惨叫，而是在空调沉默的呜呜声中惊恐地注视着哑剧上演。
而他的下半身，在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过后，晃晃悠悠地从加油站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不……
直到她发了疯似得摇晃着我的手臂，我才从极端的失神当中脱离。
房车在引擎声中驶出加油站，剩下的只有蝉鸣，烈日，和翻滚的肢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