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青春是金色的。
骗人的。
真正的颜色,是教室夕阳里漂浮的那种,介于明与暗之间的,暧昧的灰。是粉笔灰的颜色,是橡皮擦擦过作业本后留下的那种模糊的、肮脏的痕迹。
而我,加藤伊织,高中二年级,大概是这片灰色领域的资深居民。擅长调和出最不显眼的色调,融入背景,扮演一个“无害”和“普通”的样本。微笑、点头、应答,都像是经过无数次排练的默剧,台词和表情都恰到好处,内心却空无一物。
七月的傍晚像块浸了水的棉花,黏腻的热气裹着蝉鸣往人毛孔里钻。
教学楼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地面拖出斑驳的灰,像谁用橡皮擦没擦干净的铅笔痕。我盯着那影子发呆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今天值日,搭档是谁来着?
「加藤同学!」
甜得发腻的声音像风铃撞在玻璃上,脆生生地炸在耳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花宫花音,这所学校里,能把「打招呼」变成「广播通知」的生物,大概只有她了。
(远处传来女生们的哄笑,像撒了把糖豆在铁板上)
「花音今天也好可爱!」「听说三班男生又把情书塞你鞋柜了?」
她跑过来时,长发在热风里划出弧线,发尾带着柔顺的光泽扫过腰间,像某种轻盈的植物在摇晃。
我看着她停在我面前,额前碎发沾着细汗,眼睛亮得像刚拆封的糖果——典型的「阳角」配置,永远自带柔光滤镜,连影子都比别人的更暖。
「花宫同学,有什么事吗?」我维持着标准的“同学友好”微笑——也就是那种内心毫无波澜,嘴角却精准上扬三十度的微笑。
「今天是我和你值日哦,加藤同学。」她抬手捋了捋头发,手腕上的细银链晃了晃。
「……是吗。」我迟钝地应了一声。果然是她,和「太阳」一起值日,大概会被烤成干吧。
「那个……」她突然把手指按在发顶上,蜜桃色的头发被压出小小的凹痕,「其实我今天有点事,值日能不能拜托你一个人?」
「嗯,去吧。」我点点头。像她这样的「人气制造机」,日程表大概早就被朋友、告白者、社团活动填满了,少我一个搭档,不过是删掉一行备注的事。
「真的对不起!下次一定请你吃鲷鱼烧!」她笑着挥手跑开,马尾辫在夕阳里甩出粉色的残影,「明天见!」
「明天见。」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心里却在想:所谓「下次」,大概和「有空聚聚」一样,是社交辞令里的占位符吧。
「赶紧搞定回家。」我踢了踢脚边的扫帚,灰尘在光柱里跳着毫无意义的舞。
「呼——最后剩垃圾了。」我拎着垃圾袋走出教学楼,空气里突然飘来一缕香气。不是栀子那种甜到发闷的腻,也不是晚樱清冽到疏离的淡,是种带着露水潮气的轻,像谁把月光拧成了丝,缠在鼻尖上。
是旧校舍那边传来的?我顺着香味往围墙边绕。旧校舍早就成了「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墙根爬满深绿色的藤蔓,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此刻却有几朵白花在暮色里轻轻晃,花瓣薄得像蝉翼,边缘卷着淡淡的黄,花盘藏在藤蔓深处,要凑近了才能看清细碎的花蕊——像怕见光的秘密。
「夕颜。」
一个很轻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被敲错节奏的鼓。
围墙下的阴影里站着个女生。穿和我同校的水手服,外套松垮地搭在手臂上,领口的蝴蝶结歪歪扭扭,像被随手揉过的纸。
头发是漆黑的短发,刚到肩膀,额前的刘海长过眉毛,垂下来遮住大半眼睛。
最显眼的是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不是血的红,是晒干的红玫瑰花瓣那种哑光的红,带着点陈旧的质感,像浸在水里的红宝石,明明很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夕颜?这花的名字?」我往前挪了两步,闻到她身上也带着那股花香,比空气里的更淡,像从皮肤里渗出来的。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里,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光晕,连血管都看得隐约。
她点了点头,视线落回藤蔓上的白花,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露水。
「嗯,只在晚上开,天亮就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像细雨落在枯叶上,空灵又柔和,好独特的声音,如同丝丝细雨般沁人心脾。
「名字很好听。」我盯着花瓣说,「以前从没注意这里有花。」旧校舍这边平时杂草比人高,谁会特意留意藤蔓里藏着的花?就像谁会留意人群里「不发出声音」的人。
「你也是值日生?这么晚还没走。」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露出那双红色的眼睛——果然很漂亮,像某种稀有宝石,在暮色里闪着暗光。
「不是。」她摇了摇头,指尖还停留在花瓣上,「我来看夕颜。」
「专门来看花?」
「嗯,它们只在这时候醒着。」她的嘴角好像弯了一下,但太快了,像错觉。「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也只在晚上「醒着」?还是说……她和这花一样,只属于暮色?
她没解释,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蓝色的天渐渐沉成墨色,星星开始冒头,像被撒了把碎盐。
「我该走了。」她说完转身往围墙另一头走,身影很快融进阴影里,像水滴汇入大海。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学校里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被记住才对。
「爱。」她停下脚步,声音飘过来,轻得像叹息。「月岛爱。」
「我叫加藤伊织,再见,月岛同学。」
她没回头,身影消失在围墙尽头的阴影里,只留下藤蔓轻轻晃动的沙沙声。
回到家之后,那股花香好像还粘在衣服上,月岛爱的声音也在耳边打转——空灵,沙哑,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贴在耳边低语。我想起她的红眼睛,她碰花瓣时的轻,还有那句「和我一样」。
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不会吧?但她给人的感觉,那种苍白,那种只属于夜晚的气质,还有那双不像人类的眼睛……
我甩了甩头,把这念头摁下去。睡觉吧,大概是天太热,脑子糊涂了。
第二天早上,阳光把教室晒得发烫。
「早上好——」濑户步顶着一头耀眼的金发晃进来,耳环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细瘦的手腕。这家伙是我的小学同学。
「早上好,步。」
「还是老样子啊,伊织。」他用胳膊肘撞了撞我,「昨天又装老好人帮女生值日了?」
「只是刚好搭档有事。」
「对了,问你个事。」我突然想起月岛爱。
「哦?难得你主动提问,是关于哪个女生?」他挑眉坏笑。
「你知道月岛爱吗?我们学校的。」
「月岛爱?」步皱起眉,手指敲了敲桌面,「没听过。怎么,看上人家了?」
「不是,只是没见过,有点好奇。」
「啧啧,『好奇』可是恋爱的开始哦。」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有点没用啊。」
「不是什么都知道啦——只是知道我知道的。」
「为什么要说出羽川翼的经典台词啊?!从你的嘴巴里说出还真是让人感到不舒服呢。」
「嘛,要是知道什么会告诉你的。」
上课铃响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课本上,字里行间都泛着热意。上午的课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终于在午休铃响时断掉。
「加藤同学——」
熟悉的声音,带着点轻快的节奏。我抬头,花宫花音提着粉色便当盒站在我桌前,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晶晶的,手指紧张地绞着便当盒外的风吕敷——上面绣着小小的樱花。
「昨天真的麻烦你了!我回家超内疚的!」她把便当往我面前推,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这是我做的便当,有妈妈教的玉子烧,一定要尝尝!」
「不用了,真的……」
「你平时都吃面包吧?不健康啦!」她的笑容像刚绽开的玫瑰,艳得让人不敢直视,「就当谢礼嘛!」
我盯着便当盒——从布到盒子都是粉色的,连玉子烧的边缘都透着浅粉。拒绝这样的笑容,大概会遭天谴吧?
「那……谢谢。」我小声说。
「哇,玉子烧好好吃!」我咬了一口,鸡蛋的甜混着酱油的鲜,意外地好吃。
「嘿嘿。」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一直叫『加藤同学』好生疏,我可以叫你伊织吗?」
「哈?」
「你叫我花音就好啦。」她不等我回答,直接拍板。
果然是阳角啊,自来熟得让人措手不及。我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有点刺眼,像直视太阳太久,眼睛发疼。
「多谢款待,花音同学。」
「以后每天给你做也不是不行哦~」她突然凑近,嘴角勾起恶作剧般的笑。
「别开玩笑了。」
「哈哈哈骗你的!」
我果然应付不来这种热闹。比起和人一起吃饭、说笑,还是一个人更自在——不用绷紧神经维持假笑,不用拼命找话题附和,像泡在温水里,不用挣扎。
放学后,老师叫我帮忙搬作业,走出办公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风里带着暮色的凉意。比昨天还晚。
脚不自觉地转向旧校舍的方向。她今天会在吗?
「不在吗。」只有夕颜花在围墙边轻轻晃,白花瓣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我蹲下来,学着昨天月岛爱的样子,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凉丝丝的,带着露水。
「喵哇——」
尖锐的猫叫突然划破寂静,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声音从旧校舍后面传来,带着点嘶哑的呻吟。
我顺着围墙绕过去,看到月岛爱背对着我蹲着,微微低着头,好像在看什么。晚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外套掉在地上,露出纤细的胳膊,皮肤在暮色里白得像纸。
她微微侧过脸。
月光刚好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微微张开的嘴。下唇边缘,两颗尖尖的牙齿泛着冷光,像碎冰在月色里闪。她那双红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她的指尖按在一只蜷缩的小黑猫身上,深色的液体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渍。
晚风吹过,夕颜花的香气里,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荒唐的念头再次冒出来,这次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
「月岛同学?你……在干什么?」
她慢慢转头,月光恰好照亮她的脸。那双猩红的眼睛,直直地对上我的视线,没有躲闪,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红。
(沉默像潮水漫过脚踝,带着刺骨的凉)
「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弧度冷得像冰。
「进食。」
「你说进食……果然……」
「没错。」她打断我,猩红的眼睛直视着我,没有温度。
风停了,藤蔓的沙沙声也消失了。空气里只剩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每个字都砸在心上——
「我是吸血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