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来得像偷跑的小孩，午休时还晴着的天，放学就被灰云压得低低的，豆大的雨点砸在旧校舍的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藤蔓被雨打湿，绿得发黑，遮阳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的石头压不住，正一点点往下滑。
我踮脚把石头往布角挪，手背突然碰到片冰凉的叶子——月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正用手指把被雨打歪的花苞扶起来。她的发梢滴着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到下巴。
「雨太大了，花瓣会被打烂的。」她的声音混着雨声，有点发飘，领口沾了片紫藤花瓣，被雨水泡得发皱。
「没带伞吗？」我看着她湿透的制服，「会感冒的。」
「吸血鬼不会感冒。」她低头碰了碰花瓣，指尖沾着的雨水顺着花瓣边缘滚落，在泥土里洇开小圈，「但雨水里混着灰尘，会堵住花苞的气孔。」
我突然想起她家后院的紫藤架——浓密的树荫连月光都能挡住，大概也能挡住这样的雨。
「为什么不把花移到你家？」
「根须缠在墙缝里，移走会枯死的。」她的指尖在花瓣上轻轻划动，像在给花顺毛。
惠惠从藤蔓深处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往月岛脚边蹭，尾巴卷成个小毛球。
她弯腰抱起惠惠，用外套裹住，我这才发现，她的袖口卷到小臂，手腕内侧有道浅红的印子，像被什么勒过，还没褪尽。
「手怎么了？」
「没什么。」她立刻把袖口拉下来，遮住那道印子，转身往旧校舍里走，「进去躲雨吧，雨一时停不了。」
校舍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墙角的废弃课桌上堆着几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干枯的夕颜花，花瓣被压得扁平，边缘却还保持着雪白。
「这些是……」
「去年熬过秋天的花。」月岛把惠惠放在桌上，自己靠在窗边看雨，玻璃上的雨痕蜿蜒曲折，像谁写的日记，「母亲说，夕颜的花期虽短，但只要根还活着，明年就会再开，像记得回家的路。」
雨声敲打着玻璃，她的侧脸在雨雾里显得很模糊，只有眼睛亮得清晰，像浸在水里的红宝石。
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脖颈处有一片浅褐色的痕迹，像被阳光晒过的印子，但比那更淡，就像是……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猛地转头，手下意识捂住脖颈，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没有，只是昨天没睡好。」
雨小了些时，花音的声音突然从围墙外传来：「伊织！月岛同学！」
她撑着把粉色的伞，像朵移动的花苞，怀里抱着个纸袋。
「我猜你们没带伞，给你们送……」话没说完，视线落在月岛捂着脖颈的手上，笑容淡了些，「月岛同学不舒服吗？」
「没有。」月岛的声音很冷，往窗边退了半步，躲开了花音递过来的纸袋。
花音愣了愣，把纸袋塞给我：「里面有姜茶和暖手宝，你们趁热用。」
她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时，我才发现她的手很凉。
「我看到遮阳布快被风吹跑了，刚才拿了点绳子，要不要帮忙加固一下？」
「不用了，雨快停了。」月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花音的伞尖在地上戳了戳，雨珠顺着伞沿滚落，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那……我先走啦，伊织记得喝姜茶。」她转身时，伞柄不小心撞到围墙，发出「咚」的轻响。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在藤蔓上投下斑驳的光，像打碎的镜子。
我帮月岛把遮阳布重新绑好，她蹲在花丛前数花苞，指尖划过一片被雨打残的花瓣。
「花音同学说，她绣布的时候，查了夕颜的花语，说是『易碎的美好』。」我没话找话，想打破沉默。
月岛没抬头，只是把残瓣摘下来，放进玻璃瓶里，动作慢悠悠的。
「她倒是很懂。」
「你不想让花音同学靠近，是怕她发现你的事吗？」
她把玻璃瓶放回墙角，和那些干枯的花摆在一起，瓶身碰撞发出轻响。
「人类的世界太亮了，靠近了会被灼伤的。」她顿了顿，声音宛如雨雾一般轻，「不只是我，你们也会。」
「那个……月岛同学，要不要去散步？」
「散步……？」她抬头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嗯，我喜欢雨后的空气，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心感，不知不觉就想出去走走。」我挠了挠头，有点紧张，「月岛同学要一起吗？」
「好。」
雨停时，夕阳刚好从云缝里漏下来，把旧校舍的围墙染成暖金色，藤蔓上的水珠顺着叶片滚落，砸在积水中，溅起细碎的光斑。
「走吧。」月岛抱着惠惠站起来，外套还搭在臂弯里，发梢的水珠滴在制服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像墨水晕开的痕迹。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旧校舍，晚风带着雨后的凉意扑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稻田的青草香。
惠惠从她怀里探出头，鼻尖嗅了嗅，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我来给你撑伞吧。」我撑开花音留下的伞，粉色的伞面在夕阳下泛着柔光，「虽然是雨伞，但挡挡阳光也一样。」
「谢谢。」她的声音软了些，「以前下雨后，母亲会带我在后山散步。紫藤架下的路会积很多水，她总说踩水会惊到土里的虫，却会故意牵着我往水洼深的地方走，溅得裙子都是泥。」
她低头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积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她说这样才像活着。」
我看着她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她耳尖，把那截没遮住的脖颈照得更清晰——浅褐色的痕迹像被水洗过的墨渍，比刚才在屋里看时更淡了些，却仍能看出边缘的不规则。
「你的脖子。」
「说了没事，就是昨天晒到点阳光。」她抬手把散落的刘海往耳后别了别，指尖划过耳廓时微微发颤。
「晒了很久吗？出了什么事吗？」
「去给花找遮阳网了，家附近的杂货店关门了，绕去市中心才买到。」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解释，又像在掩饰。
原来那卷防晒网是她自己买的？我想起昨天在旧校舍看到的遮阳布，突然明白——那些被石头压好的边角、松过的泥土，或许不只是花音的功劳。
「没有带伞吗？」
「没有，而且我不喜欢打伞，就好像是在告知周围我是『异类』一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沉进水里的石头。
「是吗，那以后，我来帮你撑伞。」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来做你的遮阳伞，这样我们就一样了，可以吗？」
晚风抚过她的刘海，露出她那宛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停下脚步，沉默了两秒：「为什么？」
「嗯……听到『易碎的美好』我想了想，多么好看的漫画、动画，也终会有完结的一天。」我挠了挠头，有点语无伦次，「要是我渐渐远离你，这样的每一天是不是也会迎来终结呢？我不要这样，我想留在你身边，更加了解你。」
「是吗，随便你。」
她别过脸，晚风从我们身边穿过，带动了月岛落在肩上的头发飘向前方，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庞，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空气里的雨味好像淡了些，多了点说不清的甜。
惠惠的呼噜声、月岛的脚步声、远处的蝉鸣和残留的雨声，混在晚风里，像一首没唱完的歌。
夕阳彻底沉下去时，我们回到了校门口的岔路。
惠惠已经在她怀里睡熟了，尾巴搭在她的小臂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我家在那边。」我指了指左边的路。
「嗯。」她抱着惠惠往右边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姜茶……很好喝，还有，今天谢谢你，邀请我出来散步。」
「嗯，明天见。」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怀里的纸袋还带着姜茶的余温。回家的路上，步发来信息：『花音刚才和我说，你和月岛同学不理她，你小子悠着点。』
我盯着屏幕走了两步，突然发现书包侧袋里多了个东西——是包紫苏糖，包装上画着小小的夕颜花，和花音便当布上的图案一样，大概是她悄悄塞进来的。
回到家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散步时的情景——哇啊啊我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什么「做你的遮阳伞」！什么「想留在你身边更加了解你」！明天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月岛同学啊！啊，我去死吧……
第二天清晨，我绕去旧校舍时，看到遮阳布被重新绑过，绳子在竹竿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比昨天更结实的结，结尾还系着片晒干的紫藤花瓣。
月岛蹲在花丛前，手里拿着我昨天留下的姜茶，瓶盖已经拧开，热气袅袅地飘向藤蔓深处，像条白色的小蛇。惠惠从她怀里钻出来，嘴里叼着颗紫苏糖，糖纸在晨光里闪着粉色的光。
月岛抬头看到我，红眼睛里像落了晨露，亮晶晶的。她把姜茶往我这边推了推，指尖碰到瓶身时，轻轻颤了一下——带着点温度的、近乎温柔的震颤。
藤蔓上的露珠滚落，滴在夕颜花瓣上，像谁没藏住的心事，在晨光里轻轻晃着，甜丝丝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