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まつり),供奉(まつり)神明,供奉欲望,供奉短暂的夏日幻梦。 人类将灯火点亮,将声音汇聚,创造出一个小小的、沸腾的、拒绝夜晚的结界。
对于习惯阴影的生物来说,这无异于一种公开处刑。
而我,正牵着一位即将走上刑场的吸血鬼小姐的手。 她的掌心冰凉,渗着细微的汗,像握着一块即将融化的露水。不,或许我才是她的手汗提供者。
「人……好多。」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几乎要躲到我身后去。她那身淡紫色浴衣,是花音强行套上的,图案是翩飞的夜蝶。此刻这些蝴蝶仿佛受了惊,紧紧贴在她身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大家都在供奉嘛。」我试图运用刚从某部轻小说里学来的、似是而非的歪理,「供奉自己的暑假、零花钱,还有『啊好想谈恋爱』的这种愿望,人多了,供奉的力量就强了。」
「供奉……吗。那我们现在,是在被供奉,还是在供奉他人?」
「大概是在被『热闹』这种东西供奉吧,像祭台上的贡品。」我指了指不远处,「看,那边有卖炒面和巧克力香蕉的摊位,要去供奉一下你的胃吗?」
「伊织的比喻,总是很怪。」她轻轻叹了口气,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散发着焦糖和酱油气息的「祭台」。
我们被人流裹挟着前进,她的不适感几乎实体化了,像一层薄薄的屏障隔开周围的人群。偶尔有奔跑的小孩撞到她,她会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绷紧身体。
「放松点,月岛同学,你现在看起来像混进人类祭典的妖怪,正在努力不暴露身份。」 我故意放慢脚步,用肩膀轻轻挡开挤过来的人,「而且是那种『明明怕光却偏要在灯笼下走』的矛盾妖怪——比忍野忍还不擅长伪装。至少忍野忍还能靠甜甜圈转移注意力,你呢?」
「忍野忍?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喜欢甜甜圈、还会变成小孩模样的吸血鬼?」
「对,不过她比你坦率多了,想吃甜甜圈就会直接说,甚至会抢别人的。」我往巧克力香蕉摊位的方向偏了偏,「你要是想吃,不用硬撑——毕竟祭典的规矩就是『放纵一次也没关系』,连妖怪都能破例,何况是吸血鬼。」
「那……那个,云——」她指了指旁边的棉花糖摊位。
「云?…啊,棉花糖?想吃?」
「嗯。」
我们买了棉花糖,她好奇地盯着那云朵般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然后眨了眨红色的眼睛。
「嗯,毕竟是糖做的。」
「夕颜花的花蜜也是甜的,但是这个…更暴力。」
暴力?甜的不应该是更温柔?
在射击摊前,我们停下了脚步。奖品毛绒玩偶里,混着一只纯白的兔子。
「那个。」月岛很自然地出声。
「想要吗?」
「…………」
她沉默了,只有视线,微微地、但确实地追随着那只兔子,嘴角紧闭,仿佛在否定自身的欲望。
「老板,来一次。」
我拿起了(当然是玩具)枪,靶子比想象中小,月岛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那视线莫名地沉重。
第一发,脱靶。第二发,擦过靶子边缘,第三发……也脱靶了,我的运动神经短板暴露无遗。
「……伊织很笨拙呢。」
「要你管!既然是吸血鬼就别说风凉话,用你那超人的动态视力好好看清靶子啊!」
不过这台词,好像是阿良垃圾菌…不对,阿良良木前辈会对小忍说的呢。
结果,五发全空。摊主大叔露出抱歉的笑容。我沮丧地垂下肩,看向月岛。她依旧面无表情,但不知为何看上去似乎也微微有些失落。
「……没办法,下一个——」
「请等一下,两位客人!」摊主叫住了我们,「今天有特别活动,全部脱靶的情侣可以获得参与奖哦!」
他拿出一个小钥匙扣。那是一个雕工有些笨拙的木雕……没错,是夕颜花。
月岛的瞳孔微微动摇了一下。
「我们不是——」
在她说完之前,我轻轻握紧了刚才一直牵着她的手。不用说下去。像是这样告诉她。
「……谢谢您。」
我接过钥匙扣,递向月岛。
她凝视着钥匙扣,慢慢伸出手接了过去,冰凉的手指触碰了我的掌心。她握紧钥匙扣,轻轻将它放到胸前。
「……被供奉了。」她轻声说。
「诶?」
「人类的、无用的同情。就是这样,妖怪被供奉,被束缚。伊织说的对,我们正在被『同情』供奉着。」
「那样,也不坏吧,月岛同学,你有什么想供奉的东西吗?欲望之类的。」
她仰头望了一会儿天,看着灯笼摇曳的昏暗夜空。
「……我想看星星。」
「嗯?」
「这里,灯光太多了。母亲说过,真正应该供奉的东西,在更安静、更高的地方。」她恍惚地说,「我想去看星星。」
「那下次一起去看吧。」
「伊织!爱酱!总算找到你们了!」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人群。
花音冲过来,粉色浴衣的裙摆扫过我的脚踝,她马尾辫上的蝴蝶结歪到了后脑勺。
「步那个笨蛋,非要去挑战『吃三串团子赢玩偶』,结果吃撑了蹲在路边揉肚子,我找了他十分钟!」
话音刚落,步就拖着沉重的步伐跟上来,双手捂着肚子,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金毛狮王幼崽。
「谁说我吃撑了?我只是在感受团子在胃里滚动的哲学……嘶,好撑。」
花音转头看向月岛时,笑容又变得甜软,她从纸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发簪,银质的簪子上缀着片迷你夕颜花。
「给爱酱带的,觉得和你的浴衣很配!刚才找你们的时候,还怕弄丢了呢。」
月岛盯着那支发簪,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像在确认是不是真花。
花音不等她回应,就踮起脚帮她别在发间——浅紫色的浴衣、银色的夕颜簪,再加上她泛红的耳尖,竟让灯笼的光都柔和了几分。
「超合适!」花音拍手,眼睛亮得像烟花,「就像爱酱本来就该戴这个一样!」
月岛没说话,却抬手摸了摸发簪,指尖碰到银饰时轻轻颤了颤,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打扮」,有点无措。
「对了对了,前面有捞金鱼的摊位!」花音拉着月岛的手腕就往那边走,「我上次看杂志说,祭典捞到金鱼会有好运!爱酱要不要试试?」
月岛被她拉着走,脚步有点踉跄,却没躲开,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求助的意味——大概是怕自己又搞砸。
我赶紧跟上去,步跟在最后面,还在嘟囔:「我上次捞了三条,结果全从网眼里跑了,肯定是渔网的问题,不是我的技术差……」
捞金鱼的摊位前围了不少小孩,渔网在水里划开小小的涟漪,银闪闪的金鱼在盆里窜来窜去。
老板递来四张小渔网,步第一个冲上去,渔网刚放进水里就用力一兜,结果渔网「啪」地破了个大洞,金鱼没捞到,倒溅了自己一脸水。
「看吧!我就说渔网有问题!」步抹着脸狡辩。
花音没理他,蹲在月岛旁边,手把手教她:「爱酱要轻一点,渔网很薄,像夕颜花瓣一样容易破。等金鱼游到网边,再轻轻提起来——对,就是这样!」
月岛的动作很轻,渔网贴着水面慢慢靠近一条橙色的小金鱼。那金鱼好像不怕人,尾巴一摆,竟然主动蹭了蹭渔网。她的眼睛亮了亮,像发现了新大陆,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抓到了!」花音比她还激动,声音都提高了半度,「爱酱好厉害!比步那个笨蛋强多了!」
步不服气:「我只是没发挥好!再来一次——」他刚拿起新渔网,就被花音按住:「别浪费渔网了,你还是负责帮我们拿袋子吧!」
月岛小心翼翼地把金鱼放进塑料袋里,小金鱼在水里摆着尾巴,映着灯笼的光,像把祭典的热闹都装在了袋子里。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带着点小得意:「它好像不怕我。」
「因为爱酱很温柔啊。」花音抢在我前面说,她把自己捞到的两条小金鱼放进月岛的袋子里,「我的也给你!这样爱酱就有三条金鱼啦,像一家三口!」
月岛愣了愣,低头看着袋子里的三条小金鱼,指尖轻轻碰了碰袋子,金鱼们凑了过来,尾巴扫过袋子壁,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的嘴角又弯了弯。
人群的密度在不知不觉间攀升至顶峰。每一次呼吸都混杂着章鱼烧的焦香、苹果糖的甜腻,以及无数陌生人蒸腾出的、名为“夏日祭”的混合气息。灯笼的光晕在攒动的人头上连成一片暖昧的、摇晃的橘红色海洋。
「啊,那边有卖面具的!」花音的声音带着雀跃,她松开一直挽着月岛的手,指向不远处一个挂满狐狸、鬼面与喵喵叫(?)的摊位,「步,我们去看那个!爱酱,伊织,你们等我们一下哦!」
还不等我们回应,她和步的身影就像两尾灵活的鱼,咻地钻入人潮的缝隙,几个起伏间,那抹粉色的浴衣和耀眼的金发便消失不见。
什么?!这种经典的恋爱喜剧的剧情展开!
「等——」
我的话音未落,一股更大的人流从侧面涌来,像突如其来的浪潮,瞬间将我和月岛与步他们消失的方向彻底隔断。
「……走散了。」月岛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下意识地朝我靠近了一步,浴衣的袖口轻轻擦过我的手臂,冰凉的布料下,她的肌肤似乎更冷了些。
「没办法,祭典就是这样。」我侧过身,下意识地为她挡开拥挤,「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的两片叶子,只能随波逐流。」
「……那是什么,也是,伊织说的话总是很随波逐流。」她小声吐槽,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厘米(大概,也可能是两厘米)。
人潮推挤着我们,不知不觉间,竟被带到了神社后方一段相对安静的石阶下。
这里的灯笼稀疏了些,光线晦暗,能清晰地看到夜空原本的墨蓝色,喧嚣被稍微推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就在这片短暂的寂静即将蔓延开时——
砰!
第一声轰鸣炸响。
夜空的一角被猛地撕裂,巨大的光之花骤然绽放,金色的流火拖着长长的尾光,缓缓坠下,仿佛要将整个夜幕点燃。
月岛猛地抬起头。
轰!砰!啪啦——!
接二连三的光团冲上夜空,争先恐后地绽开。赤红、靛蓝、琥珀黄……绚烂的色彩在她那双红色的眼瞳中疯狂地明灭、流转、倒映。她微微张着嘴,仰望着那片不断诞生又不断毁灭的光之花园,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
烟花的光辉将她苍白的侧脸照亮,又瞬间拉回阴影,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动荡的心绪。浴衣上夜蝶的图案在强光下清晰可见,下一刻又隐入黑暗。
「这就是……烟花……」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这易碎的幻梦,「比想象中……更吵,更亮,也更……短暂。」
“就像我们一样。”——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但我仿佛能听到。
又一轮更加密集的烟花升空,巨大的声响几乎要震碎鼓膜。光芒如雨般洒落,将她的身影勾勒得单薄而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烟花的余烬一同消散。
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看着她被光芒照亮、又迅速被拉回孤独侧影的瞬间,那个盘旋在我心底许久的念头,再也无法压抑。
「月岛同学……让我成为你的眷属吧!」大概是有眷属这个设定的?
砰——!!!
几乎是同时,最大最亮的一朵烟花在我们正上方轰然炸开,巨大的声浪和强光吞噬了一切细微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纯粹的光与音的暴力。
烟花的光芒渐次熄灭,余韵的轰鸣还在耳中嗡嗡作响。
月岛似乎被最后那巨大的声响惊到,微微缩了下肩膀,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我,红色的瞳孔里还残留着烟花的璀璨残影。
「……伊织?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她眨了眨眼,带着一丝被光晃到的迷茫,「烟花的声音太大了,我没听清。」
「……不。」我看着她那映着残余火光的、纯粹疑惑的眼睛,刚刚鼓起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庆幸和巨大失落的复杂心情。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只是说,烟花果然很厉害。」
「嗯。」她信以为真,重新将目光投向正在缓缓消散的烟迹的夜空,轻声补充道,「但是,很漂亮。」
仿佛是为了供奉她这句难得的赞叹,又一发小小的、迟来的烟花升空,啪地一声绽开,化作零星的金色光点,温柔地洒落。
我们并肩站在渐渐安静下来的石阶下,听着远处祭典模糊的喧嚣重新成为主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一种微妙的、未曾言明的静谧包裹着我们。
她没听到。
但那份想要靠近她、想要留在她身边、甚至愿意踏入她那非人世界的冲动,已经确凿地存在于此地,存在于这场喧嚣祭典的角落,存在于我胸腔里,随着每一次心跳,无声地鼓动着。
或许,就像那未能传达的话语被烟花声淹没一样,有些愿望,本身就如同烟花,需要在最恰当的时机,才能绽放给对方看。
而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去找花宫他们吧。」她轻声说,打破了沉默。
「啊……嗯。」我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石阶,重新走向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属于人类的供奉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