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第三周，八月十四日，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正常人类——我指的是那些遵循社会时钟的、需要光合作用般规律作息的人类，应该已经陷入睡眠，用梦境来消化白天的疲惫。
而我，则处于一种既不清醒也不睡眠的混沌状态，手机屏幕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稳定的光源，显示着与月岛爱的短信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出的「晚安」。
就在我考虑是继续与睡魔进行徒劳的拉锯战，还是干脆向虚无投降时——
——阳台的玻璃拉门，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但绝非风动所致的『叩』声。
像是有人用指尖敲击了一下。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混沌感瞬间被驱逐。小偷？变态？还是说……？
我警惕地望过去。
然后，看到了足以让任何睡眠不足的大脑彻底当机的景象。
月岛爱。
她就在那里，在玻璃门的外面，悬浮在半空中。穿着那身仿佛从夜色中直接裁剪出来的黑色连衣裙，赤着脚，裙摆和发梢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她看起来不像爬墙上来的，也不像用了梯子，她就是单纯地、违反了牛顿爵士毕生心血地，飘在那里。
「哇啊？！」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
非法入侵！这绝对是非法入侵！虽然入侵者是飞上来的这一点让案件的性质变得有点超现实！
我手忙脚乱地拉开玻璃门，夏夜温热的空气和她的气息一同涌入。
「月、月岛同学？」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你……你这是……怎么上来的？不对，这算非法侵入民宅吧？虽然你还没踏进来，但悬停在别人家阳台外和踏进来在法律意义上或许只有毫米之遥……」
她红色的眼眸眨了眨，似乎完全没理解我的法律焦虑，只是平静地陈述：「从外面飞上来的。比走楼梯快。」
「这是快慢的问题吗？！这是方式方法的问题！而且非常规！」
「哦。」她应了一声，显然没打算就入侵方式展开辩论，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伊织，现在有空吗？」
「有空是有空……但在答应之前我得确认一下，你接下来的邀请该不会是需要我同样以这种非法的方式离开这里吧？」
「嗯，我想去看星星。」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得像是在邀请我去便利店，「你之前同意过的，高的地方，看得更清楚。」
我的确同意过，在祭典那晚。
但我当时脑补的场景是某个光害较少的小山坡，绝不包括在三更半夜被一个吸血鬼少女用空中搬运的方式带离自家公寓。
「所以……交通工具是……你？」我确认道，感觉自己的常识正在发出碎裂的悲鸣。
「嗯，这是最高效的移动手段。」她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五指纤细苍白，在月光下像一件艺术品。
「要来吗？」
「我姑且问一下，你不会是看了某部名叫《彻夜之歌》吸血鬼漫画里的女主七草荠带着男主夜守光翱翔在天空中的浪漫场景才想的这一出吧？」
「那是什么？又是吸血鬼？伊织你真的很喜欢吸血鬼呢。」
「那当然啊，毕竟身旁就有一只现成的。」
「那走吧。」
她的邀请直接得近乎暴力，完全没有给“常识”和“安全规范”留下任何反驳的余地。
果然还是不行的吧？拒绝？理性告诉我应该拒绝，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好奇心、冒险精神，想体验那部漫画里的浪漫场景，或者说单纯是被美少女（虽然是吸血鬼）邀请去夜空的巨大诱惑——压倒了理性。
我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却异常柔软。
下一秒，我的双脚离开了阳台的地面，强烈的失重感猛地攥住了我的胃，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另一只手也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了她的手臂。
「等、等一下！月岛同学！这真的没问题吗？！不需要安全带或者安全网之类的吗？！万一我手滑了怎么办？！你有相关飞行执照吗？！」
「害怕就闭上眼睛。」她给出了一个完全无法令人安心的建议，但飞行的姿态却稳得不可思议，仿佛空中存在着看不见的轨道，「掉下去的话，我会抓住你的。」
「这种保证一点实际感都没有啊！而且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恐怖的话！」
我们持续上升，脚下的公寓楼迅速变小，街道变成发光的线条和网格。夜风变得强劲，呼啸着掠过耳边，整个城市像一块巨大的、铺满发光电路的棋盘，安静而神秘。
恐惧感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新奇感取代。
飞翔，人类永恒的梦想，此刻正由一个非人存在以最直接的方式实现。
「感觉……好奇妙。」我在风声中喊道，「像被世界抛弃了，又像是拥有了全世界！难道说我是第一个飞翔在天空中的人类吗？！也就是说我就所谓的『新世界的神』！」
「嗯，不要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月岛爱平静地评论道，「不是抛弃，也不是拥有。只是换了一个观察坐标。」
我们穿过了低空的云层，冰凉的水汽瞬间包裹全身。
然后，我们突破了云海。
寂静，浩瀚无边的寂静吞噬了一切。城市的噪音被彻底隔绝在下界。眼前豁然开朗——
是星空。
不再是人类都市里被稀释、被污染的残羹剩饭，而是完整、丰盛、奢侈到浪费程度的星辰盛宴。
无数颗钻石被毫不吝啬地泼洒在漆黑的天鹅绒上，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的、朦胧的光之河流，壮丽得让人失语。
「……这也太夸张了……」我只能发出这样贫瘠的感叹。
月岛爱停了下来，调整姿势，从身后环抱住我以提供支撑，这个举动让我身体微微一僵，但在这种超越日常的领域里，世俗的距离感显得无比可笑。她是此刻我与地球之间唯一的联系。
「看那里。」她冰凉的手指越过我的肩膀，指向夜空中的一点。她的指尖几乎触碰到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战栗。「织女星。天琴座的α星。」
「织女星……好亮。」
「嗯。再看那边，牛郎星。天鹰座的α星。还有那边，天鹅座的天津四。」她的手指在夜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三角形，「——夏季大三角，人类起的名字。」
「原来这么大……」我喃喃道，被这宇宙尺度的几何图形所震撼。
「嗯。实际距离更大。」月岛爱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光从织女星走到这里，需要二十五年，你现在看到的光，是它二十五年前发出的。」
「……哈？」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二十五年……前？」
「嗯，牛郎星的光是十六年前，天津四的光更久，大概……一千四百年左右。」她像报菜名一样说着这些天文数字，「你现在看到的，是它们过去的影像，星星的化石光。」
「…………」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于时空尺度的科普震得说不出话。过了好几秒，我才艰难地消化了这个事实，然后一个荒谬又带着点哲学意味的问题脱口而出——
「那……那我现在看到的你，月岛同学，是现在的你？还是……过去的你？光从你那里传到我的眼睛，虽然只需要极短极短的时间，但理论上，我看到的永远是过去的影像吧？哪怕只有纳秒级的过去……」
月岛爱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然后，我感觉到她环抱着我的手臂似乎稍稍收紧了一点。
「吸血鬼的速度很快。」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轻，几乎融在风里，「但再快，也快不过光，所以，你看到的我，永远是过去的我，纳秒级的过去，也是过去。」
这个回答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浪漫和悲伤。
「……那触碰呢？」我鬼使神差地追问，「我此刻碰到你的手，感觉到的冰凉，是现在的冰凉？还是过去的冰凉？」
她似乎彻底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
「…………」
「……伊织你好麻烦。」
「…………」
「这难道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吗？」我坚持道，感觉自己触及了某个非常本质的东西，「如果连‘此刻’的感知都是延迟的，那所谓的‘现在’到底存不存在？」
「存在的。」她忽然说，语气肯定了起来，「对于生命来说，‘现在’就是感知发生的那一刻。光速是极限，但不是牢笼，我们被限制在‘此刻’的牢笼里，但‘此刻’本身就是全部。」
非常吸血鬼式的、带着宿命论又积极的观点。
「……像是在说，虽然看到的都是过去，但感受的永远是现在。」我试图理解。
「嗯，就像你看到的是二十五年前的织女星，但你现在感受到的震撼，是真实的‘现在’。」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仰望着这片由过去之光构成的浩瀚星海。时间感彻底消失，只有星辰的闪烁和彼此的心跳（或许只有我的心跳）在证明时间的流动。
「……冷吗？」
高空的寒意确实越来越明显。
「有点。」
于是，她抱得更紧了些，吸血鬼的低温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成了优点，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带来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那个……月岛同学，」我想起祭典之夜未尽的对话，觉得此刻的氛围或许正合适，「上次祭典，烟花声音很大的那个时候……」
「嗯。很吵。」
「我好像……说了些什么。你……有听到吗？」我问得小心翼翼，心跳加速。
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可能是困惑的语调：「说了什么？除了评论烟花很厉害之外？」
……果然，巨大的烟花声是完美的掩体。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不，没什么重要的。」我最终说道，语气尽量轻松，「大概和烟花一样，只是很吵的、转瞬即逝的声音罢了，和这些存在了千百年的星光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嗯。」她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似乎又若有所思。
我们在星空下又悬浮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直到东方天际开始渗透出一丝微弱的、青白色的光线，像一把柔软的刷子，开始悄然抹去夜空的深邃。
「天要亮了。」月岛爱说。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留恋？
「嗯，光合作用的时间要到了。」我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她开始下降，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穿过逐渐变亮的云层。回归现实的重量感一点点回到身体里。
她精准地将我送回了阳台。双脚重新踏实在熟悉的地面上，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仿佛刚刚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她则依旧悬浮在窗外，仿佛天生属于那片即将逝去的夜空。
「谢谢。」我说，声音有些干涩，「星星……和关于光的解释，都很厉害。」
「嗯。」她点了点头，红色的瞳孔在晨曦的微光中像两盏即将熄灭的灯，「下次，可以去光害更少的地方，能看到更古老的过去。」
还有下次。这个词让我的心轻轻一跳。
「好。」
她没有再多说，转过身。深色的身影融入渐亮的天空，像一滴墨水消失在清水里，无声无息。
我独自站在阳台上，久久没有动弹。发梢和衣服上还带着高空的凉气和星尘的味道。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一条新信息，来自月岛爱。
「看到了， 过去的星光，和现在的冰凉。」
我看着这条简短的、充满矛盾却又精准无比的讯息，又抬头望向已经泛白的天空。
非法入侵的指控似乎可以撤销了，毕竟，她带来的是整个宇宙的过去，和一个无比真实的、冰凉的现在。
这位吸血鬼小姐，总是能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让人忘记常识和规则。
白昼将至，夜晚的秘密就让它留在星光里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