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木原葉月。
学生会长。
她与我同年级,成绩、能力、家世、容貌,无一不是顶尖水准,是位于这所学校生态位顶点的存在。 原本,我和她之间,应该如同平行的轨道,永远不会有交集。
如果时间能像录像带一样倒带,我希望永远停在她向我搭话之前的那一秒。可惜,时间只会无情地向前流淌,将一切偶然与必然搅拌在一起,酿出无法预知的未来。
暑假,八月十六日的下午。我正进行一项名为『去便利店买新一期漫画』的伟大远征。仅仅离家五分钟,额头上就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脚下的路面软得像是快要融化。
就在我考虑是否放弃远征回家时——
——一个清凉、锐利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加藤君,在暑假的炼狱中,进行意志力的修行吗?」
我吓了一跳,猛地转头。
声音来自路边一家极其雅致的和风茶室门口,巨大的紫阳花盆栽旁。站着那位本该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学生会长——久木原葉月。
紫色——
而且是极具压迫感的紫色。如同倾泻而下的昂贵绸缎,一头未经束缚、径直披散下来的长发,流淌过肩膀,直至腰际,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某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她穿着简单的深紫色吊带长裙,外搭一件薄如蝉翼的黑色开衫。与平时在学校里那种一丝不苟的制服形象不同,此刻的她,带着一种闲适却又疏离的气场,仿佛一位偶然降临人间、观察着众生百态的神祇,或者说,魔女?
而她那双金色的瞳孔,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寻常的温度。
「久…久木原…会长?」我愣住了,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遇到她,其荒诞程度堪比在热带雨林里遇见企鹅。
「会长?在这种地方被这样称呼,感觉真是微妙呢。就像不小心在喜剧片场看到了本该出现在悲剧里的角色,让人忍不住想问问编剧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我只是出来买本漫画而已,怎么就成了悲剧角色了?
「那…久木原…大人?」
「大人?」她微微歪头,流泻的紫发随之晃动,仿佛一道冰冷的瀑布,「这个称谓所携带的封建残余气息,倒是与眼下这停滞不前的暑热颇为相配。不过,施加于我,似乎有些过度发酵了,会长就行。」
「好的……久木原会长。」
「然后呢,加藤君,是约了哪个女孩子约会?」
「只是…去买本漫画而已。」
「漫画吗?在二次元里像我这种角色应该是所谓的傲娇对吧?」久木原表情淡然地说道。
「…………」
「你这种角色应该叫傲霸。」
「…………」
她把目光转向身旁茶室那挂着暖帘的入口。
「不介意的话,陪我喝杯茶如何?毕竟是我单方面拦截了你。」
「喝、喝茶?不……」我大脑一片空白。和久木原葉月?单独?喝茶?这组合比热带雨林里的企鹅还要超现实。
「拒绝的理由是?」她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是已有约在先?还是说,对紫阳花、茶以及我本人这三者组合而成的‘未知’感到生理性的不适?如果是后者,我可以理解。人类对无法简单归类的事物感到恐慌,是常见的自我保护机制。」
「…………」
我像是被催眠了一样,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进了那家茶室。
内部比想象中更幽静,冷气开得恰到好处。我们被引到最里侧一个靠窗的隔间,窗外是小巧的枯山水庭院。
她极其自然地跪坐在坐垫上,背脊挺得笔直。我则有些笨拙地模仿着她的姿势。
她点了一壶冰镇焙茶和两份水馒头。点单过程简洁高效。
侍者离开后,隔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庭院里竹筒敲击石头发出的“咚”的一声清响。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加藤君,你觉得那盆紫阳花,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或者说,蓝紫色?」我看向窗外那片绚烂的花丛,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
「很普通的回答呢,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说。但我的视网膜接收到的信息要更复杂一些。是掺了墨的蓝,是快要溺死的紫,是阳光强行穿透它时留下的、一抹不甘心的白。颜色这种东西,从来都不老实,会骗人,也会求救。」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桌上小花瓶里唯一一支紫阳花。
「人也是一样,表现出来的颜色,和真实的颜色,往往差得很远。就像你,加藤君。」
她的金色瞳孔转向我,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你给自己定义的‘保护色’,最近是不是剥落得有点厉害?在旧校舍那种光线不好的地方,尤其明显,我的眼睛,对这种变化很敏感。」
旧校舍?她提了旧校舍?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知道多少?
「我不太明白……」
「是吗。」她喝了一口刚刚送上的冰焙茶,「‘不明白’是特权,但也是奢侈品,很容易就会消耗殆尽。我建议你省着点用。」
侍者送上了水馒头,半透明的点心盛在琉璃碗中,里面嵌着真实的紫阳花瓣。
「请用。」她将一份推到我面前。
我机械地用勺子舀起一点,放入口中。冰凉顺滑,带着淡淡的甜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月岛爱。」她毫无预兆地、直接地投下了这个名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她身上的‘颜色’,非常特别。特别到会让周围的一切都变成她的背景板,特别到会吸引一些……不该有的注意力。」
勺子差点从手中滑落,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而且如此直接地摊牌。
我抬起头,对上她那双重熔金色的、非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会长……你……什么都知道?」
「不是什么都知道,只是知道我知道的。」
「…………」
你是战场原和羽川翼的融合体吗?!
「没错,我只是恰好知道一些事情。比如,旧校舍有个不怎么来上课,却总在黄昏时分出现的女生。比如,我们学校有个很擅长扮演普通人的男生,最近却总往那里跑。」她微微歪头,长发像一道冰冷的瀑布般晃动。
「这很明显吗?」我忍不住问。
「对我而言,是的。就像干净的画布上突然多了一笔。笔触很轻,颜色也挑得很小心,但正因如此,反而更引人注意了。更何况……」她顿了顿,熔金色的瞳孔闪过一丝玩味,「那一笔本身的颜料,就非同寻常。」
她身体微微前倾,披散的头发有几缕滑落到胸前。
「我说啊,加藤君,你该不会以为,注意到这幅‘画’的人,只有我一个吧?虽然可能是这样没错。」
「…………」
「但是这个世界没你想的那么迟钝。」她继续说道,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茶杯边缘画圈,「你觉得不起眼的东西,在某些人眼里,可能醒目得很。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说不定早就落在了别人的视野里,还是被特别标注出来的那种。」
「……久木原会长是想说,我们有麻烦了?」
「麻烦?」她重复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那取决于看‘画’的是谁。如果是普通的观众,顶多是多了点无关紧要的议论。但如果来的是……嗯,比如,对这幅画的‘颜料’本身有意见的人呢?」
「…………」
「月岛她,看起来就像某种需要特定环境才能保存的珍品。而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拥有恒温恒湿展览柜的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丝近乎恶作剧的表情,「因为有趣啊。」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当然这些话都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那就这样,钱我付过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紫色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在拉开隔间门的瞬间,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丢下最后一句话。
「加油吧,灰色同学。至少在被卷入什么奇怪的风暴之前,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醒目一点,或者……更不起眼一点。选哪条路,是你的自由。」
说完,她便像融入阴影一般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原地,窗外的竹筒,又一次发出了『咚』的清响。
炎热的午后,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她那些刺人却又捉摸不透的话语,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