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暮春的雨天。
梧桐叶被雨水泡得发沉,黏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我正踮脚够最上层货架的柠檬味气泡水,指尖刚碰到铝罐冰凉的触感,一股陌生的香气突然缠上了我的手腕。不是商场试香区那种被灯光烘得发腻的甜香,也不是男士常用的冷冽木质调,那味道像浸了晨露的湿苔藓裹着半融的琥珀,尾调里还藏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旧书纸被阳光晒透的暖意,清得像雾,却又沉得能钉进人的嗅觉里。
我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男人站在冷藏柜旁,穿件熨得平整的深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他手里拿着一盒蓝莓,指尖泛着和衬衫同色系的冷白,见我看他,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没到眼底,可香气却更清晰了,顺着雨丝飘过来,钻进我的鼻腔,让我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气泡水——我用过的香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冷门的沙龙香到街香爆款,甚至中古市场淘来的绝版老香都试过,却从没闻过这样的味道。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声音和香气很配,低而缓,像雨水打在青石板上。
我摇头,视线忍不住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想找到香水瓶的痕迹,可他浑身上下只有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连手腕上都没戴表。“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话出口我才觉得唐突,毕竟没人会随便问陌生人用的香,可那味道实在太勾人,像有根细针在轻轻挠我的嗅觉神经。
男人的目光落在我攥着气泡水的手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蓝莓盒的边缘,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不是牌子货,朋友调的。”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尾音带着点说不清的滞涩,像生锈的齿轮在慢慢转动。
那天我没再多问,付完钱就撑着伞冲进了雨里。可那香气却像粘在了我身上,坐地铁时闻到,回家开门时闻到,连躺在床上闭着眼,都觉得那股苔藓混着琥珀的味道在鼻尖绕。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香水瓶,甚至打开购物软件搜遍了“小众沙龙香”“手工调香”,却连一点相似的味道都没找到。
我开始发疯似的想再闻到那股香。
便利店我每天都去,有时一天去两次,每次都故意在冷藏柜旁磨蹭,眼睛却在四处扫。店员都认识我了,每次见到都笑着问:“今天还买柠檬气泡水吗?”我点头,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空着,直到第七天傍晚,我终于又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还是穿那件深灰衬衫,只是袖口的扣子松了一颗,露出的腕骨上,那道浅淡的疤痕似乎比上次更清晰了些。他手里拿着一袋吐司,站在面包架前,侧脸的轮廓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那股熟悉的香气又飘了过来,比上次更浓了些,这次我还闻到了一点新的味道——很淡的、类似檀香的木质气息,混在苔藓和琥珀里,像傍晚森林里升起的薄雾。
我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刚想开口,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我瞥见了锁屏壁纸——不是风景也不是人物,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玻璃瓶,每个瓶子上都贴着白色的标签,上面写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又来买气泡水?”他先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低缓,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购物篮上,里面除了柠檬气泡水,还有两瓶不同牌子的香水小样。
我脸一热,下意识把购物篮往身后藏了藏:“嗯……你呢?买吐司当早餐?”
“算是吧。”他把吐司放进购物篮,转身往收银台走,“这附近的吐司,就这家最软。”
我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那股香气像有生命似的,顺着他的衬衫下摆飘过来,绕着我的脚踝。“你朋友……很会调香啊,”我斟酌着开口,“这种味道,我从来没闻过。”
他付完钱,接过店员递来的塑料袋,指尖碰到袋子提手时,我注意到他的指缝里沾着一点极淡的褐色痕迹,像干涸的颜料。“他喜欢研究这些,”他说,转身往外走,“不过他调的香,很少给别人用。”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我可以买。”我追上去,雨声又大了些,打在玻璃门上噼啪响。
男人站在门口,回头看我,深褐色的眼睛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暗。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用那支露了半截的钢笔写下一串地址,递给我。“这是他的工作室,你可以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他脾气不太好,能不能拿到香水,看你运气。”
我接过纸条,指尖碰到他的钢笔尖,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颤。纸条上的字迹很工整,却带着点奇怪的倾斜,像是写字的人手腕不太稳。地址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名字很特别——“嗅痕工作室”。
“谢谢。”我攥着纸条,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连雨水溅到裤脚都没察觉。
男人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撑开伞走进了雨里。他的背影很快被雨雾模糊,可那股香气却留在了门口,我站在原地,直到店员提醒我“雨要下大了”,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地址找了过去。
老城区的巷子很窄,两侧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上还挂着晨露。“嗅痕工作室”在巷子尽头,是间老式的两层小楼,门是深棕色的木门,门楣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刻着工作室的名字,字体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带着点倾斜的弧度。
我深吸了口气,抬手敲门,指腹碰到木门时,能感觉到木材的纹理,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和男人身上的味道很像,却更浓郁,还混着点酒精和草药的气息。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楼是间不大的客厅,靠墙摆着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大多是关于调香的,还有些封面泛黄的旧书,书脊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客厅中央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十几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液体,有的透明,有的呈淡金色,还有的是深褐色。每个瓶子上都贴着白色标签,上面写着类似“晨露苔藓”“陈年琥珀”“檀木心”的字样,和我在男人手机屏保上看到的那些很像。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没人回应。
香气更浓了,从二楼飘下来,混着楼梯间的灰尘味,形成一种奇怪的嗅觉体验。我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响声,每走一步,香气就重一分。
二楼只有一间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滴答”的声音,像是液体滴在玻璃上。我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房间里摆满了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放着玻璃瓶,和楼下的那些差不多,但标签上的字更复杂,有的甚至画着奇怪的图案。房间中央有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一个烧杯,里面装着淡绿色的液体,正顺着杯壁往下滴,“滴答”声就是从这里来的。
工作台后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穿件黑色的罩衫,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根玻璃棒,正在搅拌烧杯里的液体。
“您好,我是……”我刚开口,那人猛地转过身,我才发现他的脸很苍白,眼睛深陷,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嘴角还沾着一点淡绿色的液体。他的手里还拿着玻璃棒,上面挂着的液体正慢慢往下滴,落在工作台上,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你是谁?”他的声音很沙哑,像砂纸在摩擦木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我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我把那张纸条递过去,“他说您这里有手工调的香水,我想看看。”
老人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让你来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怒意,“我不是说了,我的香不给外人吗?”
“我知道很冒昧,”我连忙解释,“但我真的很喜欢那种味道,就是……苔藓混着琥珀,还有点檀香的味道,我从来没闻过那么特别的香。”
老人的动作顿住了,手里的玻璃棒停在烧杯上方,淡绿色的液体滴在工作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盯着我,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在看什么稀有的东西。“你说的是‘暮苔’?”他问,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
“暮苔?”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和那味道很配,“对,应该是这个。”
老人放下玻璃棒,起身走到架子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小玻璃瓶。瓶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淡金色的液体,标签上写着“暮苔”两个字,字体和纸条上的一样,带着点倾斜。“这是最后一瓶了,”他把瓶子递给我,“他拿走的那瓶,是倒数第二瓶。”
我接过瓶子,瓶身冰凉,凑近鼻尖闻了闻——就是这个味道!比男人身上的更纯粹,没有被空气稀释,苔藓的清冽、琥珀的温润,还有檀香的沉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像把整个暮春的森林都装进了瓶子里。“多少钱?”我连忙问,手指紧紧攥着瓶盖。
老人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我手腕上——我今天戴了串沉香木的手串,是之前买香水时送的。“不用钱,”他说,“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只要能拿到这瓶香,什么条件我都愿意答应。
“用你的‘嗅忆’换。”老人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嗅忆?”我没听懂,“什么是嗅忆?”
老人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淡绿色液体。“每个人的嗅觉里都藏着记忆,”他说,“第一次闻到妈妈做的菜的味道,第一次在雨天闻到泥土的味道,第一次闻到喜欢的人的香水味……这些记忆都藏在你的嗅觉里,我把它们叫做‘嗅忆’。”
我攥着瓶子的手紧了紧,心里有点发毛。“你要我的嗅忆做什么?”
“我的‘暮苔’,需要嗅忆来养,”老人的目光变得有些痴迷,他抬手摸了摸架子上的玻璃瓶,“每一瓶香,都需要不同的嗅忆来让它变得独一无二。你喜欢‘暮苔’,说明你的嗅忆和它很合。”
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想把瓶子还给他。“我不换了,对不起。”这种事太诡异了,比我听过的任何恐怖故事都要离奇。
可老人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指腹上有很多细小的茧子,攥得我生疼。“你已经闻到它了,”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急切,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你已经离不开它了,对不对?你会每天都想闻到它,就算把瓶子锁起来,也会在梦里闻到它的味道。”
他说的没错。从第一次在便利店闻到那股香开始,我就像被下了蛊,满脑子都是它。我甚至在梦里见过那片苔藓地,琥珀色的阳光洒在上面,空气里全是那股勾人的味道。
“你放开我!”我用力想挣脱,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沉香木手串都硌进了肉里。
“只要给我一点嗅忆就好,”老人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诱惑的意味,“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让你忘了一些不重要的嗅觉记忆,比如……你小时候第一次闻到的花香,或者某个夏天的汗味。”
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睛,又看了看手里的“暮苔”,瓶子里的淡金色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那股香气顺着瓶口飘出来,钻进我的鼻腔,让我瞬间放松了下来。是啊,只是一点不重要的嗅忆而已,比起能拥有“暮苔”,这点代价算什么?
“……好。”我听见自己说。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诡异,嘴角咧得很大,几乎到了耳根。他松开我的手腕,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管,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把这个滴一滴在手腕上,”他说,“然后深呼吸,想着你最不重要的那个嗅觉记忆。”
我接过玻璃管,手抖得厉害。透明的液体滴在手腕上,冰凉的触感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微的灼热感。我深吸了口气,努力回想——小时候第一次闻到的花香是什么味道来着?好像是奶奶种的月季,红色的,很香……可我刚想抓住那个记忆,就觉得鼻腔里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紧接着,我忘了月季的味道。
不是想不起来,而是完全忘了。我知道自己小时候闻过月季,可那味道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片空白,就像从来没闻到过一样。
“好了。”老人接过我手里的玻璃管,里面的透明液体变成了淡粉色,“你的嗅忆很纯净,很适合‘暮苔’。”
我攥着“暮苔”,手腕上还有灼热感,心里却空落落的。我失去了一个嗅觉记忆,虽然是不重要的那个,可还是觉得难受。
“你可以走了,”老人转过身,又开始搅拌烧杯里的淡绿色液体,“‘暮苔’可以用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你还想要,再来找我。”
我没说话,转身快步走下楼梯,推开门冲进了巷子里。阳光很刺眼,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手里的“暮苔”像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回到家,我把“暮苔”放在梳妆台上,盯着它看了很久。瓶子里的淡金色液体安静地躺着,香气却像有生命似的,在房间里弥漫。我忍不住往手腕上喷了一点,那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苔藓的清冽、琥珀的温润、檀香的沉稳,还有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属于月季的淡香——那是我的嗅忆,被融进了“暮苔”里。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喷“暮苔”。
出门喷,在家喷,甚至睡觉前都要在枕头上喷一点。那味道成了我的保护色,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让我觉得安心。朋友们都说我变了,以前我总爱换香水,一周能换五种不同的味道,现在却只喷这一种。“你不腻吗?”她们问我。我摇头,怎么会腻呢?这是独一无二的“暮苔”,里面有我的嗅忆,是只属于我的味道。
可慢慢的,我发现了不对劲。
我开始忘记其他的味道。
先是咖啡的味道。我每天早上都喝拿铁,可突然有一天,我喝着咖啡,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嘴里苦苦的,没有任何记忆点。我以为是咖啡坏了,换了一家店,还是一样,咖啡的味道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了空白。
然后是柠檬的味道。我以前最喜欢柠檬味的气泡水,可现在喝起来,只觉得有气,却尝不出柠檬的酸味,更想不起来第一次喝柠檬气泡水时的那种清爽感。
我开始恐慌,跑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我的嗅觉没问题,可能是压力太大,让我多休息。可我知道不是,是“暮苔”,是那个老人拿走了我的嗅忆,而且不止一点。
我想起老人说的“三个月”,现在才过去一个月,我的嗅觉记忆就已经开始消失了。
我不敢再喷“暮苔”,把它锁进了抽屉里。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能闻到那股味道,在客厅里,在卧室里,甚至在梦里,那股苔藓混着琥珀的香气总是缠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知道,我必须去找那个老人。
再次来到“嗅痕工作室”,巷子口的爬山虎更茂盛了,叶子把木门遮得严严实实。我推开门,一楼的书架上多了几个玻璃瓶,标签上写着“咖啡”“柠檬”“海风”,那些都是我已经忘记的味道。
二楼的门开着,老人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淡粉色的液体,正是我上次滴在手腕上的那种。他看到我,没有惊讶,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
“你把我的嗅忆都拿走了,对不对?”我走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咖啡的味道,柠檬的味道,还有海风的味道,我都忘了!”
老人放下玻璃瓶,抬起头,他的脸色比上次更苍白了,眼下的黑眼圈也更重了,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那些嗅忆,本来就不重要,”他说,“比起‘暮苔’,它们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