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而悲凉的撤退号角呜咽着，在要塞外的旷野上渐行渐远。
如同怒潮般席卷而来的兽人大军，在撞得头破血流、付出惨烈代价之后，又如退潮般仓皇逃去，只在要塞前留下一片疮痍满目和层叠的尸骸。
高塔之上，西莉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
她停下了魔力的供给，那笼罩着整片战场的金色光环随之碎裂，化作亿万光点迅速消散。身后那对由纯粹能量构筑的巨大天使光翼，亦如梦幻泡影般化作点点光屑，悄然融入暮色渐沉的空气之中。
长达数十分钟的禁术维持，对于拥有五万点魔法值的她而言，消耗并不算致命。那感觉好比从一片浩瀚无垠的湖泊中舀走了一大桶水，虽有损耗，根基未动，稍作冥想便能恢复。她随之解除了狮鹫与巨鹰的召唤。
然而，当她转过身，视线触及莉莉娅的瞬间，心脏却猛地一紧。
“莉莉娅，你怎么样？”她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身形摇摇欲坠的莉莉娅。
此刻的莉莉娅，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宛如一张精致的白纸。那双平日里仿若蕴藏着星海的蓝紫色眼眸，此刻也黯淡失神，连那一头柔顺亮丽的粉色长发，都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我没事，主人。”莉莉娅竭力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声音却轻得像风中的羽毛，透着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只是……精神力消耗过度，有些头晕。”
西莉亚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懊悔与愧疚攫住了她。
“天穹圣域”这个禁术，她只是蛮横地充当“能量源”，如同拧开水龙头，保证无穷无尽的水源供应。
但真正将这股毁天灭地的庞大力量精雕细琢，塑造成型，并进行着敌我识别、范围锁定、效果维持等一系列精密操作的，却是作为辅助者的莉莉娅。这个过程，考验的并非魔力储量，而是对魔法元素细致入微到极致的操控力和如海般浩瀚的精神力。
是她想当然了。或许是亲眼见过莉莉娅信手拈来八阶魔法的从容，或许是潜意识里还残留着“70级玩家就能单刷禁术”的游戏思维。她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莉莉娅的等级虽高，职业却是吟游诗人，一个偏向灵巧与辅助的魔武双修者，而非专精于构筑大型法术的奥术师。以她的职业特性，能完美释放一个九阶魔法已是极限，而这一次，她所驾驭的，是远超九阶、甚至触及神之领域的“禁术”。
“对不起，莉莉娅，是我的疏忽。”西莉亚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声音里满是自责。
莉莉娅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顺势将头轻轻靠在西莉亚的香肩上，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疲惫小猫，满足地轻声呢喃：“能够帮上主人的忙，是莉莉娅……最大的荣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甲叶碰撞声从下方传来。
很快，艾薇公主带着一身戎装、盔甲上血迹未干的塞丝队长及一众骑士，疾步登上了塔顶。
当她们看清塔顶那两位绝美少女时，所有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与近乎信仰的狂热神情。
艾薇公主走到两人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剧烈的心跳。随即，这位身份尊贵的帝国长公主，对着她们，行了一个最为庄重、最为崇高的宫廷大礼。
“西莉亚阁下，莉莉娅阁下。”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我代表暴风要塞的五千名将士，代表科林特帝国北境的所有子民，向两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与最诚挚的感谢！”
“是你们，拯救了这座要塞，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她身后，塞丝和一众身经百战的骑士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向着这两位少女，低下了他们永不屈服的头颅。
“感谢两位阁下的救命之恩！”
排山倒海而来的感激声浪，让西莉亚有些无所适从。属于林越的那份灵魂，还无法坦然地接受这种近乎于神明崇拜般的对待。他只是……选择了一个伤亡最小的方案来结束这场屠杀而已。
“殿下言重了，请快起来。”西莉亚连忙扶起艾薇，随即侧身指了指怀中虚弱的莉莉娅，“我的同伴精神力透支，需要立刻休息。”
艾薇这才注意到莉莉娅那骇人的脸色，脸上立刻写满了关切与歉意：“是我的疏忽！来人，快！我亲自为两位阁下安排要塞主堡最好的房间！”
她不再多言，亲自在前方引路，将西莉亚和莉莉娅带到了主堡内一间最干净、也最安静的房间。
将莉莉娅安顿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西莉亚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一枚散发着柔光的精神回复药剂喂她服下。很快，女孩便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中，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西莉亚为她掖好被角，在床边静坐了片刻，心绪翻腾，百感交集。
窗外，要塞内劫后余生的欢呼与歌唱隐约传来。但这胜利的喜悦，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中那份铅一般沉重的压抑。
那片血腥的战场，如同一副地狱绘卷，被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无法安坐。
轻轻带上房门，西莉亚独自一人走出了主堡。
她穿过那些正在清理战场、搬运同袍的士兵，独自登上了那道被兽人撕开巨大豁口的城墙。
傍晚的冷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臭味，扑面而来。
当她站在城墙的断口处，望向下方那片真实的修罗场时，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胃里还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这，就是战争。
不是游戏里一串冰冷的数字，不是电影里一道酷炫的特效。
它是真实的，是残酷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肉现实。
大地被浸染成深褐的赭红色，折断的战旗如墓碑般倒插在泥淖里。人类与兽人的尸体交错堆叠，扭曲的断肢残骸随处可见，冰冷的兵器散落一地，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一群食腐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沙哑难听的聒噪，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这场死亡的盛宴。
一个年轻的帝国士兵，正跪坐在泥地里，死死抱着一具早已冰冷的同伴尸体，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不远处，几名士兵正合力将一头庞大的兽人尸体从同袍的身上拖开，那名被压在下面的士兵，胸膛被战斧整个劈开，内脏流了一地，早已没了声息。
胜利的凯歌背后，是无数生命的悲鸣与凋零。
属于林越的灵魂，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里所建立的、基于和平年代的文明世界观，被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冲击得支离破碎。
原来，他所抗拒的杀戮，其最终呈现的形态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原来，他如今所处的世界，是如此的野蛮、原始、血腥而直接。
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了他。自己那份不愿亲手夺走生命的坚持，那份源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真”，在这片残酷的战场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怀着沉重到几乎迈不开脚步的心情，她走下城墙，循着声音来到了要塞内一处被临时开辟出的伤兵营。
数百名伤兵躺在简陋的担架和草席上，此起彼伏的呻吟、压抑的痛呼与绝望的喘息，汇成了一曲令人心碎的悲歌。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副职业：牧师。或许……她可以做些什么。
寥寥几名随军牧师和医护兵在其中满头大汗地奔走，但他们微弱的力量和稀缺的药品，在如此众多的伤员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西莉亚的目光，落在一个腹部被长矛贯穿的士兵身上。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生命的气息如风中残烛，正在飞速流逝。一名年迈的牧师正对他施放着治愈神术，但那微弱的白光，只能徒劳地延缓他走向死亡的脚步。
“不行了……”老牧师疲惫地垂下双手，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无力与悲哀，“伤得太重了，圣光也无力回天……”
周围的士兵闻言，都露出了悲戚的神色。
就在这时，西莉亚默默地走了过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所有人或疑惑或麻木的注视下，在那名濒死的士兵身旁跪下，伸出了自己那只白皙如玉、纤尘不染的右手。
她将手掌，轻轻地悬停在士兵那狰狞可怖的伤口上方。
“以圣光之名，驱逐伤痛，愈合创伤。”神术的释放并不像魔法那般需要精密的操控，只需遵循其内在的逻辑与信念，便能引导出奇迹之力。
一道比之前老牧师所施放的要明亮、纯净、温暖百倍的乳白色光芒，从她的掌心倾泻而出，如同一捧流动的月华，温柔地覆盖了伤口。
神迹，在众人眼前上演。
那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内部脏器的伤口，在圣光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蠕动、愈合。断裂的血管奇迹般地重新连接，破损的内脏被修复，撕裂的肌肉组织迅速生长复原。
仅仅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那道原本足以致命的恐怖伤口，便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
士兵那微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而有力，死灰般的脸上，也迅速恢复了一丝健康的血色。
整个伤兵营，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在亲眼见证一位行走于人间的神祇。
“高……高级治愈神术……不，这是……圣疗术！”那名老牧师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不敢置信，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西莉亚没有理会周遭的惊愕。
她站起身，走向了下一个重伤垂死的士兵。
高级治愈术。
一个对于这个世界的牧师而言，需要耗尽心力、沐浴斋戒后才有可能施展一次的高阶神术，被她信手拈来，仿佛呼吸饮水般自然写意。
她像一位不知疲倦的圣女，穿行于这片由痛苦与绝望构成的炼狱之间。
她的每一次伸手，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挽回。
她的每一次低语，都代表着一份希望的重燃。
伤兵们看着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为了发自内心的狂热与崇敬。他们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都被她用温和的眼神制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治愈了最后一名重伤员，缓缓直起身子的时刻，整个伤兵营里，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她致以最庄重、最崇高的军礼。
西莉亚看着他们一张张重获新生的脸庞，心中那份因战争残酷而带来的迷茫与压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冲淡了些许。
或许，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血腥法则。
但至少，凭借这身力量，她可以去拯救，去守护那些在法则下挣扎的生命。
比起成为一个挥洒死亡、令人畏惧的毁灭者，她更愿意，成为一个播撒生命、带来希望的守护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