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亡和解脱
六月的风裹着南方乡镇特有的潮湿，吹在启尘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点黏腻的热。他拉着黑色行李箱的拉杆，背包肩带陷进肩膀——里面装着大专两年攒下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没考过的消防操作员证教材，封面被翻得卷了边，像他此刻没什么起伏的心情。
手机揣在牛仔裤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是班级群和寝室群在刷屏。有人晒着刚买的新游戏手柄，有人约着假期一起打排位，还有人在吐槽学校发那套迷彩服的布料太硬。启尘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脸上，他手指划过屏幕，没点进去，只是把通知栏往下拉了拉，又按灭了屏幕。
他本来就不属于那些热闹。
作为建筑消防专业大三的学生，启尘总觉得自己像个误闯进来的外人。当初能考上这所大专，全靠当年专业冷门，分数线压得低，他刚好踩线；后来专业改成军事化管理试点，他又刚好在这个班，每天穿着统一的迷彩服出操、练体能，像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体能训练时，他永远是队伍里最吃力的那个。别人轻松跑完三公里，他要咬着牙才能跟上大部队的尾巴，胸口发闷，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却还要硬撑着不让自己落到最后——哪怕知道总有几个同学比他还差，可只有他清楚，自己那点坚持，不过是靠一口气吊着，和“合格”两个字差得远。
专业课更是如此。建筑消防的图纸、消防系统的原理、应急预案的制定……他能学一点，却永远达不到“精通”的边。同学拿着图纸讨论参数时，他只能坐在角落，翻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凑在一起却像天书。上次消防操作员证考试，他差了二十分没过，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下次再考”，可他知道，下次大概率还是一样。
他早就认清了，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这话他跟家里说过无数次，可二哥总是皱着眉打断他：“不读书你能干什么？”爸妈也在旁边附和，翻来覆去都是“读书才有出路”“我们都是为你好”。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得他没法反驳，却也没法认同。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现在这样，不是他想要的。
曾经有过一个念头，支撑着他熬过了高中——去当兵。他喜欢看军旅题材的纪录片，喜欢那种整齐划一的队列，喜欢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可大一大二三次体检，都卡在了色弱上。第三次体检前，他对着色卡练了半个月，抱着最后一点侥幸，结果还是被医生摇头拒绝。走出体检中心时，他站在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第一次觉得，连“喜欢”这件事，自己都没资格拥有。
后来他也想通了，就算真的过了体检，他这体能，在部队里也未必能坚持下来。索性，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掐灭了。
夜晚是最难熬的。宿舍里，另外三个室友戴着耳机打游戏，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欢呼此起彼伏，启尘躺在上铺，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会想起白天训练时的狼狈，想起考试卷上的红叉，想起爸妈在电话里的念叨，想起二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会自嘲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带着点无声的委屈。
可眼泪也有用完的时候。后来再想这些事，他心里只剩一片麻木，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开始习惯沉默，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走在校园里。班里没人知道他的生日，宿舍聚餐他永远是被遗忘的那个，就算偶尔被想起，他也会找借口推脱——他怕自己融不进去，更怕那种热闹过后的空虚。
他唯一的慰藉，是手机里的游戏。那些FPS射击游戏，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平庸。握着手机，盯着屏幕，操控着角色击杀敌人，听着系统提示音响起，那种短暂的荣誉感，是他在现实里从来没有过的。他还喜欢看一些战争题材游戏的剧情，喜欢那些游戏角色的故事，仿佛自己也能置身于那种热血的场景里，不再是那个连体能训练都跟不上的启尘。
还有音乐。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歌声能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他喜欢听那些节奏缓慢的歌，歌词里的情绪，好像能替他说出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现在，他终于要回家了。不是因为想念，只是因为放假了，学校不让留。乡镇的马路很窄，一边是农田，一边是低矮的房屋。他拉着行李箱，走在马路边缘，脚步很慢，心里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不安——反正回家也是一样，听爸妈念叨，听二哥说教，不如在学校里一个人自在。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启尘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他在空中翻了个身，视线里的农田和房屋都在旋转，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还没等他感受到疼痛，一辆侧翻的小轿车又朝着他压了过来，带着呼啸的风声。他看到车轮在自己眼前放大，然后是坚硬的车身，撞在路边的路障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让他说不出话，甚至是声音都发不出来。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敲碎了，内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火辣辣的疼。他想动，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一口铁锈味的液体从喉咙里涌出来，染红了他的绿色短袖，也溅到了旁边的杂草地上。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刹车声、碰撞声、路人的惊呼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他想起了大哥和二哥。大哥在外地工作，二哥在老家的工厂上班，他们都比自己有本事，肯定能照顾好爸妈。这样一来，爸妈就不用再为他操心了，不用再翻来覆去说那些他听腻了的话，家里的负担也能轻一点。
他又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没什么成就，没什么朋友，读书不行，当兵也不行，连个消防操作员证都考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反而一直是个累赘。或许，这样结束，也挺好的。
至少，不用再勉强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也做不好的事了。
他最后一次眨了眨眼，视线里的天空渐渐变暗。手机被扔在不远处的杂草丛里，满是裂纹的屏幕亮起，一条二哥发来问他“到家了没？没有我来接你。”的信息。
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启尘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