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爷爷的手掌轻抚过卡洛琳头顶，声音沙哑：
“别怕魔族，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喘着气、吃着饭的活物，不过是模样长得不同，不是故事里吃人的魔鬼。”
“那……魔鬼长啥样？”小卡洛琳怯生生地追问。
爷爷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看他们的眼睛，仔细看，你就懂了。”
后来，她在血族的领地上，亲眼见过真正的魔族。
他们强壮、狰狞，却也会流血，会死亡。
“原来……真的只是另一个族群罢了。”她轻声自语，心底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但更多的是安心。
既然都是这世上的生灵，那本质上并无不同。
看来，真正的、纯粹的“魔鬼”，在这世上终究是稀罕物吧？
那么，她第一次遇见“魔鬼”，是在什么地方呢？
并非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是一个连风都带着暖意的，再普通不过的南方小镇。
那个男人瘦弱得像根稻草，穿着沾满泥点的粗布衣裳，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一双刨地的手，毫无缘由地杀死了五个在树林边玩耍的孩童。
“为什么？”卡洛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颤抖。
男人抬起头，脸上没有癫狂，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让人恐惧：
“想这么做，正好能这么做，于是就做了。”
他被绑上火刑架时，没有哀嚎，反而在火烧他皮肤时咧开嘴，笑了。
那双空洞的眼睛穿透火焰，死死盯住人群中的卡洛琳，那里面是无边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吞掉。
“那些孩子的尖叫声……很美妙吧？”
这是男人的遗言。
尖叫声怎么可能美妙！
卡洛琳在心底尖叫反驳。
男人没有撼山的力量，没有强大的魔法，普通得如同脚下的一粒尘土。
可就在那一刻，卡洛琳明白了，这就是爷爷说的“魔鬼”。
比任何传说里的恶魔，都更令人胆寒。
……
夜色如墨，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
卡洛琳蜷缩在河岸旁，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入膝盖。
皇宫废墟里那些绝望的哀嚎与尖叫在她脑颅内反复回荡。
那声音……很棒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次次将她拖入自我厌弃的深渊，她又凭着残存的意志拼命爬上来，周而复始。
极致的疲惫与恶心，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内心的激动才暂歇，理性重新占据上风。
她颤抖着吁出一口长气，缓缓抬头，望向身旁静立的布莉安娜，嗓音沙哑得厉害：
“布莉安娜，我……”
话未说完，布莉安娜却已伸出食指，冰凉的指尖轻轻压住了她的嘴唇。
“别说话。”布莉安娜的声音没有起伏，她俯身凑近，几缕紫发垂落，几乎触到卡洛琳的脸颊，“看我的眼睛。”
距离太近了，借着惨淡的月光，卡洛琳清晰地看到了……
那平日里无法注意到的某些事物。
布莉安娜那双美丽的眼眸，竟映不出反光，瞳孔的最深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正在淤积发酵的纯黑，死寂、空洞。
这双眼睛……和记忆里火刑架上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呃！”卡洛琳惊骇得失声，身体本能向后跌坐，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裙摆，寒意刺骨。
布莉安娜对她的失态无动于衷，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漆黑河面。
卡洛琳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去……
月光下，水中的倒影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双眼。
与布莉安娜眼中，一般无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
“对了，帕米拉呢？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洛伊像是突然想起，焦急地询问道，语气里带着慌乱。
这自然是表演。
她操控温蒂的身体时，就已经知道帕米拉早已离开，但作为“洛伊”，她必须“不知道”。
加百利抬手摸了摸后颈，宽慰道：“请您放心，帕米拉在我之前就回去了，我这也正要……”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右手死死按在胸口！
“加百利！”
洛伊惊呼着，慌忙用双手撑住他几乎要倒下的上身。
只见两行刺目鲜血正从他嘴角蜿蜒滑落。
“咳……咳咳！”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鲜血溅落在冰冷地面上。
加百利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眼睫低垂，气息紊乱。
“加百利！你怎么了？！”洛伊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紧紧扶住他，目光焦灼地锁在他苍白痛苦的脸上。
加百利蹙紧眉头，气若游丝：“那种程度的战斗……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他的意思是指自己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内伤。
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点血，不过是他方才暗中运劲，一掌拍向自己胸口逼出来的。
他的手甚至不敢松开，必须持续施加压力，制造痛楚，否则以他身体的恢复能力，这点小伤转瞬即愈。
说到底，他只是渴望得到洛伊的关切，哪怕是虚假的也好。
［不堪一击！简直是纸糊的！那种程度的战斗都能让他伤成这样？］
洛伊面上忧心如焚，内心却对加百利涌起强烈的失望。
加百利越强大，能储存的能量才越充沛，可他此刻这副孱弱模样，只让洛伊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废物！］
她心中暗骂，动作却未曾停歇。
双手捧住加百利的脸颊，声音坚定：“我带你去治疗！”
随即站到其身侧，用力搀扶住加百利摇摇欲坠的身体。
加百利沉默着，任由她支撑，脚步虚浮踉跄。
洛伊身上传来的气息萦绕鼻尖，他贪恋地闭上眼，侧头轻轻嗅着，将这虚幻的温暖刻入心底。
洛伊只当他是因为失血和夜晚寒冷而意识昏沉，紧张地不断呼唤：“别睡！加百利，保持清醒……我们很快就到了。”
为了演好搀扶者的吃力，她刻意加重了喘息，显得疲惫而焦急。
两人相互依偎，蹒跚行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长街。
点点纯白悄然自夜空飘落。
是雪……
这简直不可思议。
被人皇锁定在永恒春季的麦斯提尔，竟然会降雪。
今夜的月亮，格外蓝。
本该只是一场表演，但洛伊近在咫尺的气息和温度，却让加百奇异地感到心安。
倦意如潮水般涌上，他竟真的靠着洛伊的肩头，沉沉睡去。
“加百利！加百利！加百利……加百……醒醒……”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模糊的视野里，最后映现的是洛伊那张写满了担忧、慌乱与自责的脸庞，正一声声呼唤着他。
啊……真好啊，洛伊小姐……
如果您的关怀，是真的……该有多好。
…
加百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个自己变成魔鬼的梦。
在梦里，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对青梅竹马的帕米拉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厌恶，却又不得不为了共同战胜某个存在而合作。
但这怎么可能呢？
那是帕米拉啊，是他心底曾藏有微妙情愫的、一起长大的伙伴。
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岁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外人就彻底改变？
布莉安娜是……
哦，是那个被弟弟怨恨着的、胆小可怜的姑娘。
不过没关系，现在没事了，加百利会保护她的。
毕竟，他可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加百利啊，不是吗？
卡洛琳啊……卡洛琳……可怜的、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卡洛琳，你很孤单吧？
没关系，我会保护好你的……
不要害怕，加百利会保护你的……
还有……
洛伊……
滚开！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
本不该是这样的！一切都不该是这样！
都是你的……都是你……都是你……
到底……是不是……都是……您的错……呢？
…
黑暗中的聚光灯下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
“你是谁？”
“我是加百利，你又是谁？”
“我是加百利，真正的加百利，未被污染的加百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