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利极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海天一线，无穷无尽。
海水漫上来，一遍遍冲刷着他的靴底。
他转身，踏着细沙走回岸上，目光落在沙滩椅上的彼得身上。
“这是哪里？”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彼得啜饮一口椰汁，懒洋洋地回答：“大洋中一处我私人的、可移动的小岛，也是我的住所。”
加百利瞥了一眼左侧那栋颇具现代感的海景别墅，继续追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给你做一次心理治疗。”彼得放下椰汁，站起身，朝他走来。
加百利的脸上浮现出疑惑，这要求来得突兀且毫无缘由。
“我不明白，我很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没有任何问题。”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严肃。
彼得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健康与否，病人自己说了可不算，就像精神病人从不认为自己有病一样。”
话音未落，一簇幽蓝色火焰骤然在他右手掌心燃起。
“你要做什么！？”加百利警惕地后撤几步，肌肉瞬间绷紧。
“放轻松，只是想看看你的‘心’而已。”彼得声音依旧轻松，但身影却骤然模糊！
下一瞬，他已突进至加百利面前，速度快到超出肉眼捕捉的极限！
“心火。”
随着这声低语，那只燃烧着蓝焰的手，如同穿透幻影般，径直没入加百利胸膛。
加百利的瞳孔骤然扩散，身体僵直在原地，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滞，原本垂在身侧的双臂无力落下。
彼得也维持着这个奇特姿势，他的精神意识已顺着这“心火”的链接，潜入了加百利内心最深处。
…
彼得站在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之下。
那光芒过于炽烈，以至于无法看清其本来形态。
它的周围包裹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正顽强地抵御着外界无穷无尽，不断挤压过来的黑暗。
“哇哦……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彼得喃喃自语，饶有兴致地环顾四周。
即便是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奇特的内心景观，一时难以理解。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踏…踏…
他循声望去。
一团人形黑影静立在那里，轮廓模糊，似乎是由最浓重的墨色凝聚而成。
“那么……你是哪位？”
彼得没有丝毫戒备，直接开口问道。
那团黑影的面部区域，墨色褪去，逐渐显露出加百利的面容，只是那双眼睛空洞无光。
“我是加百利……”黑影的声音平静无波。
“不对！我才是！”
一声饱含痛苦和愤怒的呐喊从黑暗中炸开，另一个加百利冲了出来。
这是加百利主体意识跟随彼得一同进入了内心世界。
他指着那个与自己拥有相同面貌的黑影，厉声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影依旧平静，陈述着事实：“我说过了，我是加百利，也就是你，是你最真实的样子，是你内心深处……最纯粹的欲望。”
“你怎么可能是我！你明明是我被洛伊影响后衍生出来的怪物！”加百利激动地反驳。
黑影声音没有丝毫变化：“无论你承认与否，我就是你，你可以欺骗任何人，甚至欺骗自己，但你永远无法欺骗你的欲望，我一直都知道，你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胡说八道！”加百利低吼，信念却已开始动摇。
彼得叹了口气，走到两人中间，面对着情绪激动的加百利，笑着开口：
“看吧，我就说你心理问题不小，现在都开始和自己吵架了。”
“我都说了，他不是我！”加百利几乎是在咆哮，震惊于彼得竟然为那黑影说话。
彼得却缓缓摇头，指向身后的黑影，语气笃定：“我能在内心世界感觉任何外来、变异的事物，即便是后天裂生的人格，我也能追溯其源头。”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加百利挣扎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
“你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你心里了吗？”
加百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茫然地摇头。
彼得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虚空：“从你出生起，它就已经在你心中，欲望，从不撒谎。”
“但……”忽然，他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再次打量那黑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凝结得如此清晰，几乎拥有实体的欲望。”
“真是强烈到……不可思议的欲望啊……”彼得惊叹道。
加百利紧蹙着眉头，将矛头再次对准黑影，挣扎质问道：“你说你是我的欲望，那你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当然，一清二楚。”黑影的回答斩钉截铁，“你是个占有欲强到骨子里的人，从小到大，从未改变。”
“你有什么证据？”加百利咬牙问道。
“很久以前，你和帕米拉在外流浪，那时你就把这种欲望投射在她身上，你们住在破旧的教堂里，但那就是全部的真相吗？”黑影开口道。
当听到这句话时，加百利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但双拳却下意识地握紧，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
黑影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揭露：“曾有一个善良的家庭来找过你们，那天帕米拉恰好出去采药了，所以她不知道，那家人本想收养你们两人，但你拒绝了。”
“他们退而求其次，说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能去镇上开始新生活，而他们只收养帕米拉，但你当时做了什么？”
加百利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把那家人赶走了，你对自己说，那些人对帕米拉图谋不轨，可那家人的善名，你从小听到大，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仅如此，你之后还快步跑出去，急切地找到帕米拉，为的就是不让她从大路回来，因为那样，她可能会遇到那家人，可能会知道你替她做了选择。”
“自那以后，你便再也不让帕米拉独自外出了，所有与外界的接触、所有获取生存物资的风险，都由你一人承担。”
“你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保护她。”
“但这看似无私的举动背后，你却在一步步缩小她的活动范围，将她圈禁在你所能掌控的世界里。”
汗水彻底浸湿了加百利的额发，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苍白无力，卡在喉咙里，化作喘息。
“你迷恋她为你担忧的样子，所以会故意弄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伤，只为了看她为你慌张、为你忙碌的样子。”
“你享受她那双专注的、只映着你倒影的眼睛。”
“在你心底，你从未真正将她视为一个独立的、应当拥有自主选择权的人来尊重，你所在乎的，始终是你自己的感受，是你那需要被填满的占有欲。”
黑影声音平静阐释着，却带着审判意味，穿透了所有伪装：
“加百利……这就是你的本质。”
彼得在旁边啪啪鼓掌，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看不出来啊，加百利！我们第一次在办公室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只对卡洛琳有那种心思呢。”
加百利剧烈地呼吸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抬头直视着黑影，声音沙哑：
“即便……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这也无法改变洛伊对我产生影响的事实！”
“纠正一下，”黑影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并没有改变，只是欲望被放大了，被放在了阳光下，仅此而已，人的本性，不会变。”
彼得抬手指着头顶上那灼目的发光物，问道：“是因为那个吗？”
黑影点头：“是的，那东西是在加百利被洛伊从河中救上岸后出现的，是洛伊埋在这里的种子，也是因为它，我得以用如此清晰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它有什么用？”彼得接着问。
“它连接着每一个与加百利产生过深刻情感联结的女性，她们产生的情感能量会汇聚于此，储存起来，然后……被传输给洛伊。”
听着黑影的阐述，加百利试图仰头注视那发光体，但那光芒太过炽烈，如同正午的太阳，灼得他眼睛刺痛，根本无法直视。
就像洛伊给他的感觉一样，明明离得很近，却又高不可攀。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加百利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喃喃自语，整个人萎靡下去，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见他这般模样，彼得挠了挠头，走过去，一把用力拍在他的肩上，力道大得让加百利晃了晃：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别扭呢！完全不如你口中那个所谓的‘被影响’的状态啊，那时的你强大、自信、目标明确，行动力强得吓人，哪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自我怀疑？”
“可那不像我……”加百利虚弱地辩解。
“那就是你呀！”彼得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那就是你想做的！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呗，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他几乎是在喊话。
就在这时，薄膜外，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被这句话激活，开始剧烈地翻涌，用力拍打着那层透明障碍，发出砰砰声响。
加百利被这动静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眼中流露出警惕。
“不必惊慌。”黑影此时开口，“这里是你内心世界，这些黑暗是你的潜力，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力量源泉，它们属于你，而这层薄膜，是洛伊用来保护那个发光物的屏障。”
看着黑暗因渴望而躁动，它们的目标清晰无比，它们要那个属于洛伊的光核。
“请遵从你的内心，”黑影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加百利的灵魂深处，“它们的行为，映射的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渴望，它们想要洛伊，并非源于它们自身的意志，而是因为你，加百利。”
“在你第一次见到洛伊的时候，在她第一次探入你内心的时候，真实的欲望会先你一步做出反应，那才是最真实的你，未经任何修饰和否认的你。”
“你爱她，或许毫无理由，或许理由尚未来临，但现在，请你先接纳自己，成为你自己。”
话音落下，黑影的形状开始模糊、消散，如同墨滴入水，迅速融回加百利自身的阴影之中。
它的话语却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这片意识空间里。
因为它本就源于加百利，此刻，不过是回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