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遮月继续介绍道。
“这份残页,是我曾经机缘巧合之下所得的。”
“《缺月游记》,顾名思义,想必便是一位名号为缺月的前辈大能,回望、归纳的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虽然我从未听闻过‘缺月’这个名号,也从未在古籍秘典上,翻阅到过相关的记载……”
“但窥一斑而知全豹——仅从我手上持有的这寥寥几张残页来看,祂必然是位曾经登临过天元之巅的绝世强者,否则,其内容、见解,不该能如此的包罗万象、深邃入里。”
“其中不乏有着我等凡夫俗子视之为天大秘辛的内容,在其笔下,却是如同寻常见识一般。”
“就比如,我的天生异体。”
说到此处,秦遮月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墨,眼神意味深长。
“所以自到手的那一天起,我便将其视作了自己最大的机缘和隐秘。”
“因为,这位不知为何而销声匿迹的无上存在,想必只有极少数如我这般的人,才能侥幸窥见其几分风采。”
“即使它只不过是残页,即使它有些至关重要的内容,是用我闻所未闻的玄妙纹路所书写的……”
“但这不是它的缺点,而是我的遗憾。”
她的话音落下,目光尽数停留在了林墨的脸庞上。
林墨被这样看得十分不自在,扭捏着开口道。
“那、那什么……秦峰主、秦姐姐,刚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到吗?”
唏,还能和解吗?
开什么玩笑,她评价为“最大的机缘和隐秘”的内容,是自己能随便听的?
更何况,秦峰主还直言不讳地提及了她的天生异体,这是打算跟自己挑明了话说?
没想到林墨的这般反应,却是惹得秦峰主掩嘴一笑。
“看把你吓的,我若是不想让你知道的话,又怎么会如此跟你介绍呢?”
“今日叫你来此,就是为了和你敞开心扉地谈谈,这些秘密,你听了就听了,我也不会日后追究你的。”
“真、真的吗……”
林墨胆战心惊地望着她。
“真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敢、不愿去相信呢?”
这话说的,可谓是让林墨心中颇有怨言——你猜为什么我不敢、不愿相信你?
还不是你平日里给大家留下的刻板印象,太过于深入人心了?
看着林墨满脸质疑的神色,秦峰主并未流露出什么不满,反倒是耐心地开口劝解道。
“别装了,小红小青已经都告诉我了,在我被自身的体质反噬后,是你孤身一人将我救下的。”
“而以你那灵光的小脑袋,想必当时便已经对我身体的异样有所猜测了吧?”
“如果我对这些事讳莫如深的话,哪怕没有刚才的那番话,你也足够被我挫骨扬灰了。”
“所以,把心给我放到肚子里去,不要有什么压力。”
说到这儿,她取出两支玉石质地、色泽温润的酒盅,伸手抓向那壶醉红尘,倒满两杯。
霎时间,酒香四溢,醉人心神。
“先看看你面前的那几张残页吧,里面有关于我体质的记载。”
“说起来,其中记载的内容,可是比当初我对自身的了解,还要深入、详尽。”
闻言,林墨再一次看向石桌上的《缺月游记》,这次他终于能够看得下去了——先前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慌乱而低头的时候,他哪有那个闲心,能够沉下心来细细品味其中的内容?
只见这份残页质地古朴,色泽枯黄,纸面残破不堪,泛着一缕淡淡的、类似檀木香的味道。
其上,书写着清秀而灵动的字迹。
“一十六,玄阴寒煞体。”
“先天气海开辟九成,生而亲和冰之大道。”
“吐纳之间,天地寒精皆为我所用;气随念转,真元自生寒煞,凝练无匹;御敌之时,术法未至,凛冽之意已销魂蚀骨。”
“然,成于寒煞,亦败于寒煞。”
“所具此天生异象者,修为日增、生机见长,此间困难何其重重?”
“寒煞却非如此,呼吸吐纳之间,无需心念操之,自会一日千里。”
“故而修为生机之增长有度,寒煞之暗生无度,此消彼长,谁主谁从犹未可知。”
“但遇瓶颈,修为止步不前,轻则气血凝滞、经脉阻塞,生机渐消。”
“重则寒煞反噬,气海、血肉、神魂无不遭其侵染,气渐散、身渐僵、魂渐沉矣。”
“直至终焉,无不化为至阴至寒之玄冰,凝四方之寒煞,不日而至其极,迸而发之,冰封万里,绝天断地,世人谓之:寒灾矣。”
读罢,林墨抬头望向秦遮月,眉眼间,比之先前更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这是我故意为你翻到的,记载着我的体质的一页。”
“看完之后,感觉如何?”
秦遮月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醉红尘一饮而尽。
林墨张了张嘴,欲言竟无词。
他一时间不知道哪些话,适合在此刻说出来,安慰对方。
但又不好就这样干看着,于是硬生生憋出来了一句十分不合时宜的话。
“呃、秦姐姐,你就这样干喝吗?好歹让小红她们整点下酒菜啊……”
秦遮月对他这话视若无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林墨,你知道吗?”
“以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并未觉得那所谓的寒煞反噬,于我而言有多么危险。”
“那时的我意气风发,修为增长的速度,也远远超过寒煞在我体内聚集、凝练的速度。”
“我本以为会一直如此。”
秦遮月顿了顿,又为自己倒满了一杯,稍稍仰起头,眼神中带上了一丝丝的伤感怀念,目光似是能透过宫墙,看向万里之外的远方。
林墨见自家峰主露出了这般模样,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闭上了嘴,不打扰她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
得,原来是打算用往事下酒。
事已至此,林墨又怎能让她自饮自酌?于是也将自己的那杯醉红尘一饮而尽。
入口刚烈醇厚,回甘悠久绵长,不愧是师尊莫倾心最为喜爱的一款酒。
随后放下酒盅,安静乖巧地看向对方,示意自己在听。
秦遮月自然也乐得如此,于是心领神会地继续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直到我在上一届的望舒群英会上,遇到了那个女人……”
她闭上了眼,似乎不愿意想起这些。
“我身负天生异体,自小便是别人口中的绝世天骄,一路走来,从故乡到望舒平原的各处,皆是无人能够追赶得上我的脚步。”
“我本以为,我能够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直至最高处。”
“可、在那一届的望舒群英会上,我遇到了与我年龄相仿的那个女人。”
“她翻手间便将我轻易击溃,我能够清晰无比地感知到,她甚至都没有动用全力。”
“那时的我想不明白,凭什么?”
“纵使她的天赋资质再好,在我的玄阴寒煞体面前,也终归只是算得上是凡资俗骨。”
“我不服气!”
“在那群英会结束后,我找上了她,约定与她再战几场。她答应了。”
“于是我们约定了一处地点,每隔一段时间,便在那里交手。”
“这也是我甘愿留在这片缕之地的原因,流云宗是离那处地点最近的宗门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未感到过恐惧和不自信,直到迄今为止的那最后一次……”
“那天,她动都没动一下,甚至连体内的真元都没有调度,仅仅只是轻蔑玩味地瞥了我一眼……”
“我便中了她的魂术,心防大破,被困在了她随手施展出的幻境中,久久才回过神来。”
“当我再度恢复清明、睁开眼时,她早已经离去了。”
“那空无一人的位置上,似乎仍残留着她的身影,在无声地诉说着——”
“你我早已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自那之后,她便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成为了我的心魔。”
“我心中饱含的那股风发意气,也在这天一泻千里,此后再也聚不起来了。”
“自此,修为的进境不复以往,而原本在我眼中微不足道的寒煞反噬,也变得日益严重了起来。”
“就如同《缺月游记》上记载的那般,我如今也到了需要竭尽全力去追逐寒煞汇聚的地步了。”
说到这儿,秦遮月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眼眶微红,眸子上泛起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泪。
林墨和她四目相对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举起了酒杯。
两人轻轻一碰酒盅,各自饮下。
林墨起身,将杯盏再度倒满。
“我说这些,不只是单纯地为了跟你倒苦水。”
“而是……你知道我为何会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体质,从而遭到了寒煞反噬吗?”
“为何?”
“因为你。”
“啊?我?”林墨瞪大了双眼。
秦遮月见他如此反应,嗤笑一声,开口解释道。
“别急,听我说。”
“原本,在被那女人碾碎了自信之后,我修炼的速度虽说是一落千丈,但也还算勉强能追得上寒煞汇聚的速度,不至于如此。”
“我平日里不问世事,招收弟子的标准也设立的极为严苛,并非仅仅是因为云渺峰的传承秘法晦涩艰深。”
“更是因为,平日里我需要维系着平和的心境,专注与修行,以防止体内的寒煞,自行增长到脱离我掌控的地步。”
“但自从你来了我云渺峰之后,从你的眼神、话语、一举一动中……”
“我能够窥见,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你与那时的我,简直是别无二致。”
“一样的自信满满、一样的意气风发。”
“尤其是,你那日晋升二转修为后,脸上带着遮掩不尽的欢欣喜悦,来向我禀报的时候。”
秦遮月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脸颊上,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泛起了一阵潮红。
“每每看到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所以……”
“我的心乱了。”
“那本已经被我强压在心底、刻意地去淡化遗忘的,那个女人给我留下的阴影,也随之一同浮现而出。”
“我怕自己再遇上她,也怕……”
“你日后也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对手,从而沦落到我这般的地步。”
“每次沉下心修炼时,我的心头都会浮现出这种念头,不由自主。”
“如此心神不宁之下,我的修炼的速度又慢了几分不说,稍有不慎,便会遭致反噬,就如那天一般。”
“如今我已经在你的身上,寄托了对曾经的自己的一些……愿景。”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和你开公布诚地讲明白一些事、一些话。”
“如此,才能求得心安。”
“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说出来只是希望能够让自己好受一些,你不要因此感到有什么压力。”
林墨点点头,表示认可。
“秦姐姐你但说无妨,如果向我倾诉一番,能够让你日后免受身心上的折磨的话,弟子洗耳恭听。”
秦遮月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
“林墨,你知道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是什么吗?”
林墨迟疑了片刻,犹豫不决地开口道。
“这……这个问题嘛,想必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尽相同。”
“你说的不错,”秦遮月抬手托腮,看向他眼眸含笑。
“对我而言,世界上最悲哀的事,不是遥不可及,而是……”
“你本可以。”
“曾经的你,不再是你。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用今后的一生去追逐的、永远无法再度触及的幻梦。”
林墨自然是能够听懂对方这话的含义——
大概就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之流。
前世的那些名师大家甚至是寻常百姓,早就翻来覆去地说烂了。
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继续当好一个倾听者。
秦遮月又饮尽一杯,酒渍溅湿了嘴角,她却顾不得去管。
林墨也将自己的那杯酒饮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继续认真地看向她。
“所以呀,林墨……”
“你还年轻,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的影子,但我心中万般不愿,你将来也会步我后尘。”
“答应为师,不……答应姐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
“都不要让你的那口心气,泄掉了,好吗。”
几杯醉红尘下肚,配合上此刻万般伤感的氛围,秦遮月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好,秦姐姐,我答应你。”
“我保证,会带着你对我的期盼、寄托,一直走到最高处。”
“好……”秦遮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她红着脸,身子有些微微摇晃。
“我方才还想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林墨也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见对方陷入了回忆之中,暂时顾不上自己,便趁机伸手扶在了石桌上。
先前倾听秦峰主吐露心扉的时候,林墨时不时地伸出手指,下意识地翻弄那沓残页。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此刻恰好是将这一部分的首页给翻到了上面。
林墨放眼望去。
“《缺月游记·其三》”
“天生异体。所谓天生异体……”
在标题之下,是“缺月”对天生异体这个概念的诠释,字数并不多,堪堪半页的内容。
在这一页剩下的篇幅中,则是记载着排名第一的天生异体。
然而林墨读到此处的瞬间,满身的醉意霎时间便是烟消云散。
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紧盯着这几行字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因为此刻他才惊然发觉,先前秦姐姐口中所说的“她闻所未闻的玄妙纹路”,落在自己眼中,竟是如此的陌生而又亲切。
“一,虚妄鸿蒙体。”
“……”
那是一行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