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都市，审查室。
与战略议会厅的宏大或指挥中心的繁忙不同，审查室是一个刻意营造得令人感到压抑和渺小的空间。房间不大，墙壁是毫无特征的深灰色吸音材料，灯光被调成一种冰冷的、毫无暖意的白色，均匀地洒落在房间中央那张孤零零的金属长桌和三张椅子上。
117坐在长桌的一侧，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穿着熨烫平整的军官常服，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试图用最严谨的外表来应对这场至关重要的审查。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那面单向玻璃墙，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后面那些决定他命运的大人物。大脑中反复预演着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如何清晰、有条理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尤其是关于和叶那套极端战术的必要性。
他的对面，坐着莉娜·阿尔卡特。
与117的全神贯注形成荒谬对比的是，莉娜·阿尔卡特几乎是从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呈现出一种完全放松的、甚至是怠惰的状态。
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精良的黑色军官常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挽着，但她的坐姿却略显慵懒，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更令人愕然的是，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是闭合着的。
呼吸平稳，胸膛微微起伏。
她竟然……在睡觉。
或者说，至少是闭目养神，对外界的一切摆出了完全拒绝的姿态。
117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莉娜背景深厚，但没想到她竟然敢在最高议会特派审查官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房间侧面的小门打开，一位穿着深灰色制服、表情严肃得像一块铁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电子数据板，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房间，在看到莉娜的状态时，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坐在了长桌的另一头，正对两人。
“指挥官117，指挥官阿尔卡特。”审查官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像是机器合成音，“我是议会特派审查员科兹洛夫。今日就‘探针’行动中的表现及相关事项对二位进行问询。所有回答将被记录在案，作为评估依据。”
117立刻挺直了背脊：“是，长官！”
莉娜……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科兹洛夫的目光首先投向117：“指挥官117，从你的任务报告和战斗记录来看，你在行动中多次下达了极高风险的指令，尤其是在对待编号E-03的使用上，近乎于将其置于自毁模式。你如何解释这种指挥决策？”
117深吸一口气，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审查官先生，当时的战场情况远超预估。传统战术在面对那种具有高速学习和适应能力的集群敌人时，效率极低，生存概率无限趋近于零。我所采取的极端策略，是基于当前条件下，计算出的唯一能同时兼顾‘任务目标达成’与‘兵装核心保全’的最优解。虽然风险极高，但最终结果证明，我们成功摧毁了节点，E-03的核心也得以保全，并带回了关键数据。”
“最优解？”科兹洛夫冷冷地重复，“根据后勤部门的初步评估，E-03的修复消耗了相当于三台标准A级兵装的资源。而其提出的‘舍弃防御’理论，更是与现有的所有兵装运用条例相悖。你如何证明这不是一种鲁莽的赌博，而是你所谓的‘最优’？”
“因为防御已经失效！”117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但他立刻控制住，“‘流星’、‘静谧’、‘旋律’的防御足够优秀，但结果如何？在那种敌人面前，固守陈规只会导致同样的结局！我们必须比它们进化得更快！我的决策或许激进，但那是为了在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议会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指挥官，而不是只会遵守手册、却一次次葬送兵装和任务的官僚！”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年轻人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科兹洛夫面无表情地记录着，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有报告显示，你的兵装E-03在非任务期间，接触了大量非军事娱乐信息，包括某些……幼稚的影像资料。这是否是你授意？你是否认为这影响了她作为兵装的纯粹性和服从性？”
117心中一凛。这件事果然被查到了！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如何解释。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极淡的、带着一丝慵懒和嘲弄意味的轻笑，从对面传来。
莉娜·阿尔卡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刚睡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清冷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淡漠。她依旧维持着用手支着下巴的姿势，目光懒洋洋地扫过科兹洛夫。
“科兹洛夫审查官，”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议会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兵装的……业余爱好了？难道她们连充电待机的时候，是该看作战手册还是看卡通片，都需要写进条例里吗？”
科兹洛夫的面部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显然对这位大小姐的做派有所耳闻，但也深知其背景深厚，不敢轻易得罪。
“阿尔卡特指挥官，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外部信息干扰可能会影响其战斗专注度……”
“专注度？”莉娜微微挑眉，打断了他，语气里那丝嘲弄更加明显，“她的专注度在‘哭泣洞穴’里表现得还不够吗？还是说，议会觉得，一个能在那种地狱里杀个来回、还能配合S级单位摧毁节点的兵装，会因为看了几集动画片就突然叛变？”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仿佛讨论这种事情极其无聊：“与其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如多问问她那个‘指挥官’，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思考，找到节点位置的。那才有点价值。”
说完，她甚至不等科兹洛夫回应，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审查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科兹洛夫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确实无法反驳莉娜的话。他将目光重新投向117，语气生硬地跳过了刚才的话题：“……继续。关于节点位置的判断，你的依据是什么？”
117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对莉娜那番看似刁难、实则解围的话感到一丝复杂。他收敛心神，继续认真回答关于战术细节的问题。
接下来的问询中，每当科兹洛夫的问题过于刁钻，或者试图将话题引向对117不利的方向比如质疑他为何没有像其他指挥官那样契约更多兵装时，莉娜总会“恰到好处”地“醒”过来。
有时是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咂嘴声。
有时是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打断科兹洛夫的提问。
有时则是直接抛出另一个更宏观、更让科兹洛夫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议会对于地表出现这种集群智慧生物的准备方案是什么？”，或者“如果现有的兵装设计理念已经落后，研究所何时能拿出应对方案？”，成功地将压力转移。
她的每一次介入，都显得那么随意、那么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恼火的傲慢，但效果却出奇的好。她就像一只打瞌睡的猫，偶尔睁开眼，伸出爪子随意地拨弄一下，就让场面的主动权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117逐渐明白了，莉娜·阿尔卡特并非真的在睡觉。她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着对这场审查的不屑，以及……某种程度上的“控制”。她的背景赋予了她这种特权，而她似乎……并不介意用这种特权，偶尔“帮”他一下。
最终，问询结束。科兹洛夫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数据板，宣布会面结束。
117站起身，敬礼，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莉娜也缓缓站起身，慵懒地整理了一下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领，看都没看科兹洛夫一眼，径直向门外走去。
在经过117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句极轻、极淡，仿佛幻觉般的话语，飘入117的耳中：
“兵装……不错。”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审查室，留下117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
这次审查，他凭借自己的准备和信念顶住了压力。
而那位看似沉睡的莉娜·阿尔卡特，则用她独特的方式，为他挡掉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并且……似乎对和叶，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认可？
